母亲(第13/16页)
我情知牛老师来过,说假话只会多挨几巴掌,木着脸,低着头,用脚尖不停地跐地。
“嗯?!”
“我……我没去。”
“干什么去了?”
“和黑喜,香疙瘩他们河边玩去了。”
“昨天呢?你旷了几天课?”
“一……一个星期吧!”
“一个星期?”母亲早已勃然大怒,“半个月你都没去了!”
她不再看我的可怜相,拖过来把我头搂在怀里腾出手劈劈啪啪……汉贾谊说“制敲扑以鞭挞天下”。母亲的“敲扑”打得我杀猪般号哭,夹着眼泪鼻涕地咳嗽打喷嚏……现在回想起来“挺热闹的”。我很怀念这样的时刻,可哪里又能够再有?
他们二老关照不到我的学习,除了忙,一个很实际的事是父亲只有高小文化,他的文史功底够得上大学水准,但数学他不行。我们“那时间”功课很松,整个六年小学只学完了四则运算,父亲在能指导我时不在身边,我见到他时,他已无力指导。母亲更不行,她一天学也没上过。她那手漂亮的字和不错的工作总结之类,都是父亲教的。
直到将考初中,母亲才真的急了。有一次吃过饭上学,她叫住了我:“解放,今年考试知道吧?”
“是,妈。”
“我说的不是毕业。”母亲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影,“是你初中进学考试。”
“你能考上吗?”
“……够呛。”
“你才十三岁,考不上学能做什么?”
“我复习一年再考……”
“最好今年就考上。”母亲一口便截断了我,“还有两个月,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再加一把劲。”她见叔叔来,一边开门一边说,“考不上初中一点前途也没有。”
这事有这么一段小插曲:时值1957年,满院贴的都是大字报,母亲独有一张漫画,是这样——她坐在椅子上,头发散乱,手里拿着一鸡毛掸子,我则垂头丧气站在她面前,一个方块里写着她的话:“考不上初中一点前途也没有!”这是很熟的一个叔叔,我下来嘀咕:“这人怎么这样?”母亲说:“画的是真事,夸张了一点。他说的不是政治,应付运动的。”但那人后来被划了右派。他害怕惩罚,逃到龙门走投无路,自到派出所,给他们股里打电话,请求“组织上原谅”,他们股长来我家汇报,母亲说:“幸好他没带枪,带枪我就饶不了他了。右派是右派,上头划定的,我们单位不能不给碗饭吃。”
“给碗饭吃”这词我就是这样头一回听见。以后的岁月,我代人求情,多次用这个词:“这个人其实对你很有感情,给碗饭吃吧,别处理太狠了……”
母亲在吃穿上都不讲究,但她爱干净。我另有一宗挨打的原因,是“不讲卫生”。
从小就野习惯了,在栾川、陕县,我的那些小朋友,无论男孩女孩,没听见他们有“洗脸”这一说,我也就从不主动洗脸,更遑论“洗衣服”,我这个坏毛病一直维持至今,现在偶尔地也还仍不洗脸。我的“标准”就是“(别人)看不出来就行”。青年出去当兵,而且下煤窑,谁想“干净”也都是妄想。我因满身煤灰,脸像鬼一样“除了牙和眼白”都是黑的,不洗没法见人,所以每天要洗澡,也用肥皂打打手,和诸位战友显不出多大的差距,但我的床单洗了又洗在班里还是“最黑”。所幸我人缘极好,从当兵到当干部总有战友帮我,“新兵蛋子”也常替我洗衣物,“家属来队”就更便宜,“嫂子”、“弟妹”一叫,衣服不操心了……就这么稀里糊涂混了出来。但在母亲身边,她每天忙得不落屋,除了脱换衣服,基本上照料不到别的,她也不知怎样办的,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大步出门而去。我的衣服有保姆洗,但我的脸得我自己洗,我就常常逃学一样“逃洗”。母亲常常一回头就能发现:“解放,又没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