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12/16页)

这么想得美,迷糊着就睡了。

半夜里,她回来了,我醒来看见她,下午想的词忘得干干净净,张口就说:“妈,你看抽屉里,梨!”

母亲打开抽屉,一看脸色就变了:“哪来的?”

“门口那几棵梨树,”我说,“他们摘梨掉的,我捡的!”

“掉了你就敢捡?”

“他们(别的小孩)都捡,谁捡是谁的!”

“你还犟嘴!”母亲一把就拉起了我,照屁股就一巴掌,“给人家送回去!”

“我不!”我也梗起了脖子,“我没有偷,他们都捡。”

“那也不行!”她“啪”地又是一掌,重重落在屁股上。

我“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巴掌像雨点一样急促,一掌又一掌击在我的屁股上……

上房的局长,满院的公安叔叔全都被我杀猪一样的号哭惊动了,有几个叔叔跑进来护住了我问:“马股长,孩子怎么啦?这样打!”母亲向他们介绍了解放的行为:“该不该打?”

这事如果放在任何时候,叔叔们理应责怪母亲:“这么点小事,孩子有什么过错?”但当时叔叔们不是这话,只说“他小孩子,还不懂事,不要打……”又对我说,“娃儿,不要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我是后来才听说,敌人当时活动猖獗,有买通我们的伙夫,往食堂大锅里下“红信”(砒霜)的,被发现了,枪毙了好几个投毒的人。公安局大院的主人,就是逃亡在外的大地主,有通敌的可能——栾川的“社情”实在是太复杂,太血腥了。

到了陕县,我的屁股经常遭遇母亲的巴掌,大致原因——逃学。

母亲和父亲一样,关照不到我的功课。我不是个好学生,随着她到处走,这个学校那个学校经常流动,功课节奏不一样,我又爱玩,功课就不好,越是不好,越是不想学,于是就逃学(引《致老师的一封信》)。这封信引起一些老师的评议,和对素质教育的一些思索,也引起一些老师对我的愤慨。他们觉得二月河这人不地道,受了老师的教诲,不肯好好努力,日后成才出书,还要羞辱师尊。“报昔日一箭之仇”,端的不是好人。但是我觉得我不是的。我对体制不满是有的,事实上我十分尊敬教过我的老师。包括那些给过我难堪的老师我也怀着一份美好的思念——大人管小孩,难道一定都得讲理?都得正确?更多的时候,我怀念他们的情。他们觉得我应该“行”,而实际上又“不行”,他们的失望之情令我感动。人呐,知人也难,欲人知尤难。

话说当初,我确实是个逃学大王。一逃就是半月,一月的时候也有的是,摘酸枣,到老和尚庙里偷梨,黄河里去洗澡,踩“晃滩”(在黄河滩岸地用小脚踩出稀软的一片泥地),再到花生地偷一把花生,或偷摘一个半生不熟的西瓜甜瓜之类,有时捉迷藏、“抓特务”、打野仗——逃学有无尽的快乐,当然也有恐慌:逃上半天,怕上学受批评,下半天就更不敢去,第二天越发不敢去,第三天……会下了“决心”:反正这顿打是挨定了,等着老师告状,妈来揍我吧!这样的心理和犯罪学的心理也许是有相通的。寡妇失节,有了一次就会有下一次,一百次也一样。直到有一天,看见我们牛老师——现在回想我的第一位老师:牛转娣。其实她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缠过足的……她走路高视阔步,红红的脸膛高仰着,她不算很漂亮,但在我心中是白雪公主那样的高贵——她就这么从街南头走过来,我躲在大树后,头“嗡”的一声,知道大事不好了!她要到家告状!

一般的情况是这样,这个上午是“逃”不出好儿了。蹭蹭,到中午,所有街巷人家炊烟尽熄,我走走停停,试探着往家磨蹭。我家在陕县换过一处租房,先住在北大街路东,房东是卖馍的小老板。沿街向北向东折一个三十米窄胡同,胡同底是在山墙上砌的一个小土地庙,庙北侧大门朝南,就是这家了——我不止一次逃学,是在这个小胡同里与母亲遭遇。记得第一次打是在饭后。她不动声色地和惴惴不安的我一块吃饭,放下碗就变了脸:“解放,今天上午学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