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2/15页)

“爸爸,这很艰苦,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没有告诉过您。”

“好。你说将来要超过我,我还以为你吹牛。”

“我在政治上还没有超过您,这是小说,这不算了不起。”

“我听过冯牧的报告,没想到你当作家。”

“冯牧是冯牧,我是我。”

“这件事意义非常大。孔子有什么?不是一部《论语》吗?”

“那不能比。”

“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

他的最后一句话,我很长时间不能明白。因为我敢肯定,没有任何乱臣贼子会惧怕我的书。

继而我的《雍正皇帝》也写出了。我又去见他,又有一番对话:

“这套书我想给武汉。”

“那就给他们。”

“河南会不高兴的,但武汉会在《当代作家》上连载,多登一次影响会大得多。”

“河南不能连载?”

“他们没有杂志。但河南出版社是给我出了头一本的。”

父亲眯缝着眼躺在椅上豁然开目说:“天若有情天亦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爸爸说得好,他们就叫长江文艺出版社。”

这件事的决策内幕还有这么一段情节。

《雍正皇帝》书出后,真的开始“影响全中国”了。北京书评以“横空出世”评价了这部书,甚至有“直追《红楼梦》之说”,出版社开始扰攘我的家门,访问拜会的人也是与日俱增,冷落了多年的父亲,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点:“看——那就是《康熙大帝》他爸!”年节之中,他也成了地方长官和首长的重点看望对象。这时,父亲又一句冒了出来,是西晋竹林七贤中的阮籍说的:“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这个时候,全国取消了成分,地富反坏一风吹,都成了人民,父亲以手加额又一句:“邓小平,千古一人。”

他时不时就冒出一些令人警醒的言谈。我是直到有一天,胡富国派昔阳县委书记,南李家庄村村长,带着小米和醋敲开了我的家门,以胡书记尊贵身份盛情邀我还乡,到此,我才恍然有所憬悟“孔子著《春秋》”那句话,不必定是要人家“惧”,能获取人多敬,获取一份必要的安全是题中应涵之义。领导这样的关照与弥密友好,情愫公开见于生活,肯定有很强的“辟邪”作用了。

我真正“认得”父亲,是在1953年之后了。我幼儿时期父亲在陕州军分区。那时,母亲是在陕县公安局。父母亲同在一城,工作单位距离不到我上学路程一半,每星期可能只有一次见面(我说“可能”,是因为我不怎么记得他和母亲在一处),吃住都不在一起,各干各的工作。这在今天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却是那时的普遍现象。

后来,陕州军分区撤销,并入洛阳军分区。父亲就调到了洛阳。我去过父亲工作的陕州军分区。那是很大的一座庙院。什么庙?现在回忆,极有可能是关帝庙。我记得里边有一块石笋,又细又高,有四米左右吧?父亲带我去看,指着说:“那原来是一棵树,后来成了石头。”根据这个含义,应该肯定是一块硅化木。另有一块石头,大如卧牛,一半有人腿跪痕,另一半有被刀劈过的裂印,刀迹平滑像割开的豆腐,被劈的石纹则如手掰开的豆腐——我问父亲:“劈掉的那一半呢?”他笑着摇头:“没人问过这件事。可能飞到黄河北边了吧。”

这是幼年忆记父亲印象中最深的一件事,因为他说“飞到黄河北”,我当时深信不疑。曾和我的同学到黄河边去“观察”过,我只是想,这刀能把石头割得豆腐一样,“刀子真(锋利!)”,这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把劈下的石头崩过去?现时也只有依此印象,推断那是一座荒弃了的关帝庙。

也就是父亲第一次谈关羽,说黄河,很无意的一句话,在我心中埋下了“二月河”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