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3/15页)
陕县城是很典型的邙山地貌,全部是一起一伏的黄土丘陵,形同龟背,曲似长蛇,东西逶迤绵绵。火车站自然在陇海线上,地处县城南端,缓缓由南向北波伏渐高,直到北城门是最高地,岗风肃然衰草连天的土城墙下,突地直削而下,是一带黄土悬崖。土壁上长满了酸枣、荆条、何首乌、知母草和白茅之类植被,只有一条“之”字形黄土牛车道“贴”在悬崖上蜿蜒而下。下边是河滩地,还有两三个小村庄,沙土地上长着的庄稼也很简单,除了几片高粱玉米,全部都是花生,再往前几百步,便是黄河。
我们常常看到一些油画、照片:如尼加拉瓜大瀑布,黄果树瀑布,很美的,但若不亲践其地,只能瞧见它们的“色”,永远不能受用到那振聋发聩的“声”,可以洗欲,可以洗心,可以把你所有的荣辱忧患,统统洗得干干净净,在大自然的灵威中让你受到天籁的训诲,认知自己臣服的地位。黄河的啸声,白天在城里是听不到的,夜里住在公安局,(以后又迁到城西民居),都能彻夜听到它的声音:不间断,闷声的滚动,不改变韵律,犹地在震动,如无数人在呼唤,又像一声无尽的长吟和叹息——这是黄河的“天籁”,它是冲刷式地不停洗浴着大地。
但到黄河岸边,你就立时明白:夜里远远听到它的啸声的缘由。在这里是一片黄水,滔天激流在咆哮,一浪接一浪,河中心在翻涌旋转,河心到岸,则是一排跟着一排,长线似的与河平行向岸不停地推过来,倘站在岸边久了,你会觉得整个沙滩在向河心前进。泛着白沫,卷动着水草的黄浪拍击出的水雾,扑面而来,微带一点清心的腥味——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黄河的心情。但上头这些话当时没有能力说的,当时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小,黄河太“大”了,河面宽得好像有些渺茫,对岸山上的树,山下的房子都朦朦胧胧地模糊一片,我和我的一个同学一道私自逃学来的,他也痴痴的,许久才说:“我要是孙悟空就好了。这么宽的河,腰扭一下就过去了。”
“孙悟空是谁?”
“小人书(连环画本)上的,本事大着啦,一斤斗能翻十万八千里!”
孙悟空能翻十万八千里,关公刀劈石头崩到黄河北岸也就不算什么了。我从此开始找“孙悟空”的小人书,开始看到的第一本整部头书也是《西游记》,从而寻到了书的世界,游进书的海洋。
由这次开始,黄河岸边成了我最爱去的地方,我经常逃学,倘逃学,十有八九次是在那条“之”字大道旁的荆丛中摘酸枣,吃臭瓜蛋(人们吃甜瓜拉大便遗下种子出来野瓜秧上的“香瓜”),偷花生——蹚到畦边,在花生秧根上猛踹一脚,拔起秧子(大致上花生粒都能带出来)就溜到树林里,那东西能吃得人一嘴白沫。还有,到黄河里洗澡,双手扒着沙滩河床扑腾,呆望着纤夫们拖船,直到下学(放学)背上书包回家。日子久了,母亲再忙也觉察了我的这点秘密——她很容易便能判断我“到黄河里洗澡了!”——用手指在我腿上一划,出来一道白痕,必是洗澡无疑——接下来的事我很熟,打屁股。别说今天,就是当时,心里口里也都没有怨言。
父亲是个讲吃不讲穿的,这是我到洛阳对他的第一印象。我长期跟着母亲,几乎不怎么见到他。母亲在栾川,父亲见到我,他对我很温和。但我觉得他是“外人”,坚决不允许他“上我们的床”——这事直到他年老,提起来还笑不可遏。我真正“确认”他是“爸爸”也是到洛阳之后。因为母亲到洛阳比他迟,住房、上学这些事务没有安排好,我曾跟随父亲在洛阳军分区住过一年多。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提升起来,慢慢地想到:“他比妈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