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成分”问题(第2/5页)

这次和风细雨式的家庭革命,把那个和我们日夜相处的“长工”,我的歪牛叔叔也“革”掉了。他赶着毛驴,驮着两布袋粮食,奶奶给他打点了一个很大的包裹,里面装满了衣物,让他背着,就这样离开了这个“家”。我看到,他和祖父母都有点依依不舍,他走出门拐弯了,我们还在大门外站了许久许久。

这段时间,婶母担任县“妇救会”(即当时的“妇女救国会”)主席,在外忙着支援前线工作。而解放则寄养在离城五里的王家庄奶母家里。祖父经常带着吃的用的去看他,回来总是对祖母说:“好,又白又胖。”

大约是1947年,真正的革命——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这次革命可不同于“第一次革命”,它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绣花绘画,而是疾风暴雨式的。平静的村庄,像爆炸了一颗原子弹,相邻而居的这个大群体,一下子裂变为地主、富农、中农、贫农四个阶层;几百口人丁的凌氏大家族,也突然间分成了两个阶级。

当时,中共中央还没有发布《土地法大纲》,土地改革的政策大概依据某位领袖的一篇“报告”行事。这一运动从老解放区首先发动,干部有砸烂旧世界的坚定决心,人民有翻身求解放的热情,因而土地改革在短期内就形成势如破竹的局面。是时,东、西、南三个李家庄从建制上是一个行政村。如前所述,南庄凌氏家族富裕人家较多,穷人较少。所以土改时村公所的干部,东、西两庄较多,而南庄只有两个配角。这就有效地打破了南庄的家族“保护主义”,工作更加顺畅,方法也就更加激进。南庄凌氏的富人们慌了手足,有的外出躲避;有的给村干部送礼,以求庇护;有的则忍痛割爱地将自己十七八岁的闺女,嫁给东庄那个四十多岁的光棍汉——他是掌“帅印”的村干部……

祖父因为曾用过一个“长工”,因而“富农”这顶帽子就不大不小地戴在了他的头上,似乎连他自己也感觉合适而无可非议。

于是,革命的矛头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指向了这个家庭。

祖父祖母被绳索捆绑在福字院的大门前,受了皮肉之苦,我吓得坐在墙角颤抖,不敢出声不敢哭。据说此时县委派人来,说这家人不能“动”,因而保住了两位老人的“命”未被“革”掉。

所余的十几亩沟洼地(楼沟)全部没收,分给了东庄的贫苦农民。老丰沟的土地,分给了西庄;四祖父在岭西沟的土地也分给了东庄。

牛和驴牵走了。

粮食装到布袋里背走了。

柜子箱子及被褥衣物搬走了。

被叔父看作比他的生命还宝贵的两大箱子书也抬走了。

像样一些的陶瓮瓦罐也搬走了。

1957年的全家福,后排左起母亲马翠兰、父亲凌尔文和二月河。前排左起大妹凌建华、三妹凌玉萍和二妹凌卫萍。

最后是一家四口人也走了。我们离开福字院,搬到了只有四间破瓦房的一个小院子里,它叫小南院……

这个家庭一下子从山上滑到了谷底,可谓一落千丈。

这个当口,也许还不知道,在破窑凉炕上,一条破被中全家取暖时,那种可怕的沉默过后,两位老人有这样一番对话。

爷爷:“彻底了。这个革命彻底了。”

奶奶:“再苦再难,咱不该用那个长工。”

爷爷:“有一个儿子在家,怎么也不会的。”

奶奶:“孩们都在外头革命。”

爷爷:“咱们得拥护革命。”

奶奶:“可我们以后生活怎么办?”

爷爷:“只要孩们在外好,咱们还能活几天?”

当时昔阳县的土改是搞得很极端的。几乎天天都有地主或富农被打死,打死就打死了,任何政府机关不能予以调查追究,也没有人敢于过问这些事,农民运动是高于一切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