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5/7页)
啊哈!来此丁一不久,我已看穿斯芬克斯变着花样玩出的这个小把戏:性,之于人,是一种语言甚至是性命攸关的语言!而于畜生,则除去交配和繁殖便再无意蕴,故而它们无忧无虞,也便无需乎额外的劳累和麻烦了。然而,一向梦想翩跹的人哪,你要是猜不透斯芬克斯的这个谜语,则难免会像不久之后的丁一那样,倒对畜生的“坦荡”与“自由”心存向往,甚而至于身体力行了。
不过现在,紧迫的问题是:人有种种自由,何故不可以有畜生那样的坦荡?是呀是呀,没有谁说不可以。当然可以。不管什么事,唯其有过了,便是可以。只是我来丁一毕竟不久,不免忧虑:只怕那样的话就得麻烦你放弃梦想了,以至放弃语言。而且,放弃,是否就够了呢?好像还不够,好像得压根没有才行。记得我栖魂猿身鱼体那会,就压根不说不想也不梦,昼夜无话;有,也只是些吃喝屙撒操的零星信息。
梦,这件事,不是你想有就有,想没有就没有的。
爱情也是。你问爱情有还是没有吗?对不起,一问就有。
语言就更是如此。
你去问问猿鱼犬马吧,无论什么事你去问问它们你就会明白啥叫没有了。
依我生生世世的经验看,人间,世上,情况大抵如此,至今没有太多变化。
不过,有一点得说清楚:以上“畜生”二字,概无恶意。一来呢,对人以外的一切动物,这都是合法称谓。二来,一切居魂之器——肉体、肉身、身体或身器——究其实,都也不过是动物。当然了,“畜生”二字也可成骂,但那是谴责,是出于对人的遗憾或提醒:你一个心魂俱在之人,怎就管不好自己的动物呢,倒让它做了你的主?——就好比含辛茹苦的妻子痛斥酗酒的丈夫:“你咋就管不住你这张嘴!”——又好比那边的庄稼地里有人喊:“喂!这是谁家的驴,吃了队里的高粱?”
窥视
鉴于看穿了畜生们的绝无羞耻之虞,我忽又明白了一件事:人的软弱、屈服、惧怕与防范等等,根本的原因是我们向往爱情。否则无所谓。否则你什么感受都不会有,你就剩了肉体——这一份纯粹的畜生!当然啦,也不会有梦。顺便提一句:快乐与幸福是两码事,快乐仅仅是一种生理反应,猿鱼犬马也有,而幸福,全在于心魂的牵系。
因故我千里迢迢寻找夏娃。——无论是在丁一,还是在史铁生,抑或最初从亚当出发,都是一样。
但是现在,我拘于丁一,夏娃藏在别人,丁一一带又是人人都在衣中,人人都在墙后,眼睛抵挡着眼睛,心防范着心,这可咋办?
“喂,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嚯,疯子,准是个疯子!
“喂,告诉我,夏娃在你们谁中?”——哼,白痴,甭理他!
“喂,还记得我吗?曾在伊甸?(或“去年在马里昂巴”①?)”——哈,这傻B!要么就是:哇,臭流氓……
一定是这样。一定会是这样。
因而我和丁一有了一种难耐的渴望——穿透所有的衣和墙,看看那儿到底住的谁?她/她们,是否也有着同我们一样的渴望,一样的向往,并且也跟我们一样不得不藏匿起由衷的心愿?或者,那是谁,也正像我们一样形单影只,四顾张望?
所以我和丁一不断地张望,朝向陌生的人群,朝着一切墙的背后,朝着所有可能被遮蔽的地方……甚至,以黑夜的梦景作为呼唤,以白昼的想象(白日梦)作为祈祷,我和丁一张望复张望……想象那枯寂的墙后的真确生命,想象那呆板的衣内的蓬勃肉体,想象那拘谨之身中的鲜活心魂……想象夏娃的旅程,想象夏娃的抵达,想象夏娃的居身……想象那居身的美妙动人,以及那美妙居身中跳荡着的确凿是夏娃之魂……想象她的安宁与热烈,想象她素常的警惕与独处时的忘情,想象她同我们一样张望着的目光——望穿秋水,梦断天涯……想象她自伊甸至今一向珍藏的信物,或为重逢而默守多年的诺言,想象她为那悠久的盟约而悉心筹备的隆重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