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7页)

夏娃啊夏娃,这可就难了,这可让我如何能认出你——尤其是有那三点警告?

墙为何物?衣自何来?夏娃呀,咱怎会落到这步田地?怎会如此地害怕了赤裸,如此地相互躲藏?曾经,我们是何等地无遮无蔽、坦诚相见呀!夏娃你可还记得吗,在伊甸,我们是多么自由,多么地不知羞耻为何物?我们的欲望,我们的心愿,花一样开放得绚烂,云一样游走得坦然,雨一样尽情飘洒,空气和光似的无处不在,哪里是现在这样拘谨、警惕?这样躲躲藏藏,担惊受怕!

蛇是怎样诱骗了人的

“他们一吃那果子,眼睛开了,发现自己赤身露体;因此,他们用无花果树的叶子编了裙子来遮蔽身体。”(《旧约·创世记》)

事实上,与夏娃真正的分别,即始于那时。

因为,寻找始于遮蔽。

因为自从起步于亚当和夏娃,永远的行魂无论是途经某丁还是途经某史,都是为了找回自由,找回心魂的完整。

而那分别,全是由于蛇的诱骗。蛇说:上帝所以不让你们吃那棵树上果子,是“因为他知道你们一吃了那果子,就会像神明一样能够辨别善恶”。(《旧约·创世记》)

但这为什么是诱骗呢?丁一问我,难道人不应该明辨善恶?/我吃力地回想,回想:也许,问题在于,人有没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没有?那丁摇头:不不,你没能说服我。

这是我在丁一以及在诸多的生命旅程中,久悬未决的问题。

惟当如今我回望丁一,回望那一带的价值虚荣,尤其是我在史铁生遇见了一个可怕的孩子之后,我才有所觉悟:蛇的话不仅是诱骗,而且是双重的诱骗!首先,蛇知道:人即便吃了那树上的果子,也并不真能像神那样明辨善恶。其次蛇又知道:人一旦自命为神,则难免凭据人智来划分人间等级,或以自家的好恶而行价值区分,并以此替代神辨的善恶。然而人哪,蛇尤其知道:人因其与生俱来的虚荣心和权力欲,最易雄心勃勃,因而最易听信它的谗言!结果怎样?结果必致神的声音渐悄渐杳,而人呢,惟在自己设置的高低贵贱中挣扎,奋斗,抗争,厮杀……

结果善恶反难辨认。

结果怨恨蔓延,歧视泛滥。

结果心魂如宇宙膨胀中的星球,互相越离越远,越离越远却还要“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夏娃藏进了别人。

所以夏娃她——言在此世间,人深不知处!

知识树

那棵树,有叫它“智慧树”的,有叫它“知识树”的,我倾向后一种。一是因为智慧难得,知识却与日俱增;二是因为,智慧总是看见人的缺憾、人的罪性,而“知识分子”素来自命非凡。

事实上,蛇的诡计不仅已经得逞,且正与时俱进。——不知曾几何时,“知识分子”已然意味了一种共同立场,而且这立场不经论证已然代表了正确与光荣,暗示着勇敢或必须勇敢。举个例子吗?好:设若你识文断字,设若你登科中第成就了一两项功名,而你却仍不能勇敢(请注意此地自古而今的一句箴言:武死战,文死谏),依然存留着人性的软弱,或犯着人智难免的错误,就会有人凛然地说你这是:知识分子的羞耻!

这不能不让我钦佩了蛇的知人知面又知心,钦佩它对人的勘察之精准、透彻。

我敢说,丁一就是这样一位“可耻的知识分子”。而且,从来我只知道他憨蛮,诚实,却不知这小子不仅可耻,竟还拒绝以此为耻。

你总不至于以此为荣吧,丁兄?

那当然不。我只是想啊,你勇敢你就去勇敢,你献身你就去献身,因此我尊敬你,但这尊敬并不因为你是什么“知识分子”。

嘘——,小点儿声,你这话未必没有“流氓”危险。

那厮便压低了声音问我:那你呢,怎么看?

算啦算啦,你还是少给我添乱吧。

比如献身吧,你怎么看?那厮固执,要让我说呀,献身应当限定为私自的美德;号召别人去献身,我听着就不大对劲儿。他凭什么,凭他是知识分子?再说了,要是再出来一个比你还勇敢的呢,你是不是就成了普通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