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第3/3页)

到了《上任》与《月牙儿》,我的态度已由消极的否定黑李,改为积极的描写受压迫的人了。在《月牙儿》的前身《大明湖》里,我居然描写了一位共产党员,他是《月牙儿》中的女主角的继父。《大明湖》原稿只有徐调孚先生看过,不知他还替我记得此节否?虽然如此,我却没给《月牙儿》中的女人,或《上任》中的“英雄”们,找到出路。我只代他们伸冤诉苦,也描写了他们的好品质,可是我没敢说他们应当如何革命。为什么呢?第一是,我看见在当时的革命文学作品里,往往内容并不充实,人物并不生动,而有不少激烈的口号,像:几个拣煤核的孩子,拣着拣着煤核儿,便忽然喊起:我们必须革命。我不愿也这么写。第二是,我只模糊的由书本上知道一点革命的理论,不敢用这一点理论去写革命的实际。第三,我的一点文艺修养到底是来自阅读西洋古典文学,所以我总忘不了重视人物,语言,思想,结构,写景等各方面,而不专注意或偏重思想。这样,我在一方面,能够相当巧妙地,深入浅出地,用人物语言等掩护思想,使作品偷渡过检查的税卡子;在另一方面,我的作品,在思想上,和在由思想而发生的行动上,便缺乏了积极性,与文艺应有的煽动力。这必不可免的使能猜透我的潜伏在故事下面的真义的人觉得不痛快,不过瘾。讥我为“要吃又怕烫嘴”;使看不到这么深的人觉得莫名其妙。因此,我自己也必须承认:我是个善于说故事的,而不是个第一流的小说家。我的温情主义多于积极的斗争,我的幽默冲淡了正义感。最糟的,是我,因对当时政治的黑暗而失望,写了《猫城记》,在其中,我不仅讽刺了当时的军阀,政客与统治者,也讽刺了前进的人物,说他们只讲空话而不办真事。这是因为我未能参加革命,所以只觉得某些革命者未免偏激空洞,而不明白他们的热诚与理想。我很后悔我曾写过那样的讽刺,并决定不再重印那本书。

《骆驼祥子》因为是长篇,又比《上任》与《月牙儿》,无论在思想上与描写上,都更明确细致了些。可是,我到底还是不敢高呼革命,去碰一碰检查老爷们的虎威。我只在全部故事的末尾说出:“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这几句在节录本中,随着被删去的一大段删去。)我管他叫“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其实正是责备我自己不敢明言他为什么不造反。在“祥子”刚发表后,就有工人质问我:“祥子若是那样的死去,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呢?”我无言对答。

以上,是我乘印行这本选集的机会,作个简单的自我检讨。人是很难完全看清楚自己的,我说得对与不对,还成问题。不过,我的确知道,假若没有人民革命的胜利,没有毛主席对文艺工作的明确的指示,这篇序便无从产生,因为我根本就不会懂什么叫自我检讨,与检讨什么。我希望,以后我还不偷懒,还继续学习创作,按照毛主席所指示的那么去创作。

载一九五零年八月二十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