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第2/3页)

论思想,在我的初期的作品里所表现的是兴之所至,写出我自己的一点点社会经验。兴之所至的“兴”从何而来呢?是来自五四运动。在五四运动以前,我虽然很年轻,可是我的散文是学桐城派,我的诗是学陆放翁与吴梅村。到了五四运动时期,白话文学兴起,我不由得狂喜。假若那时候,凡能写几个字的都想一跃而成为文学家,我就也是一个。我开始偷偷的写小说。我并没想去投稿,也没投过稿。可是,用白话写,而且字句中间要放上新的标点符号,那是多么痛快有趣的事啊!再有一百个吴梅村,也拦不住我去试写新东西!这文字解放(以白话代文言)的狂悦,在当时,使我与千千万万的青年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消耗了多少纸笔!

这种狂悦可并不一定使人搞清楚思想,反之,它倒许令人迷惘,伤感,沉醉在一种什么地方都是诗,而又不易捉摸到明朗的诗句的境界。我就是那样。我想象着月色可能是蓝的,石头是有感觉的,而又没有胆子把蓝月与活石写出来。新诗既不能得心应手,有时候我就在深夜朗读《离骚》。

不过,五四运动到底是反帝反封建的。不管一个青年怎样发疯,要去摘天边的小月,他也不会完全忘记了国家大事。再加上那时节所能听到的见到的俄国大革命的消息与马克思学说,他就不单忘不了国家大事,而且也忘不了世界革命。这个伟大的理想与启示否定了月亮是蓝的。况且,拿我自己来说,自幼儿过惯了缺吃少穿的生活,一向是守着“命该如此”的看法,现在也听到阶级斗争这一名词,怎能不动心呢?

一九二四年到伦敦的东方学院去教华文,我开始写小说。有了前边的一点叙述,我能写出什么样子的小说是很容易猜测到的。一方面,在文字上,我拚命的利用白话所给我的便利,横冲直撞,哪管什么控制与选择。另一方面,我多少写出点反帝反封建的意思来。我说“意思”,那就是说我并没能下功夫有系统的研读革命理论的书籍,也不明白革命的实际方法。我只借着自己一点点社会经验,和心中自幼儿积累下的委屈,反抗那压迫人的个人或国家。《老张的哲学》与《二马》都足以证明我确有这点“意思”。

一九三○年回国,思想比在留英的时候稍稍进步了些。在归途中,因缺少旅费,在人种汇聚的新加坡住了半年。在那里,中学生的思想却比我还前进。他们生长在真正的殖民地,恨不能马上把帝国主义者一脚踢了走。据他们看,我的作品,即使有那么一点“意思”,都是游戏笔墨,未曾搔到痒处。这使我不安,因不安而想改进自己。

回到国内,文艺论战已放弃文学的革命,进而为革命的文学。配备着理论,在创造上有普罗文学的兴起。我是不敢轻易谈理论的,所以还继续创作,没有参加论战。可是,对当时的普罗文艺作品的长短,我心中却有个数儿。我以为它们的方针是对的,而内容与技巧都未尽满人意。一来二去,我开始试写《黑白李》那样的东西。我之所以这次选用《黑白李》者,并非因它比别的短篇好,而是拿它来说明我怎么受了革命文学理论的影响。

在今天看起来,《黑白李》是篇可笑的,甚至于是荒唐的作品。可是在当时,那确足以证明我在思想上有了些变动。诚然,在内容上,我没敢形容的白李怎样的加入组织,怎样的指导劳苦大众,和怎样的去领导斗争,而只用传奇的笔法,去描写黑李的死;可是,我到底看明白了,黑李该死,而且那么死最上算。不管怎么说吧,我总比当时那诬蔑前进的战士的人,说他们虽然帮助洋车夫造反,却在车夫跑得不快的时候踢他两脚的,稍微强一点了。而且,当时的文字检查也使我不愿露骨地形容,免得既未参加革命,而又戴上一顶“红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