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页)
穿着带铁钉的皮鞋的脚步声在铁制格栅上回响。他感到回声顺着自己薄薄的鞋底开始向上传,穿透他的骨头和动脉,一直敲击到他的心房。追捕又开始了。
他沿着书架继续向前蹑行,从比德(3)和伯尔纳(4),卡尔文(5)和克里索斯托(6)的著作前经过。一捆古旧的小册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忏悔吧!一份册子的封面告诫道,因为审判日近在眼前。另一本书上印着詹森派崇拜的基督图案,耶稣垂着头,双臂举过头顶,毫不留情地提醒,上帝的赐恩是因人而异的。
脚步声渐行渐近。当他转过身准备面对追捕者时,情不自禁地低声叹了口气。难道事情就这么收场——像一头困兽,在行将崩塌的神学墙壁之间遭人围捕?
出于本能,他伸手去寻摸武器,但能摸到的唯书而已:《对付教皇的箭囊:摘自圣经》和《违抗圣灵之罪的最终揭露》。他双手无力地拿着布满灰尘的两卷书,想起小学操场厕所里那渗着尿液的墙壁,艰深的中古英语期末考卷,天主教医师候诊室里蝇屎斑斑的“圣心”石印油画,还有芭芭拉对着没有整理好的床铺哭泣;终于,抗拒到底的意志,像槽里的水一样,从他体内倾泻而出,只留下失败的酸腐沉渣。脚步声突然停下,接着在更近处响起。最后的阵发惊恐中,他把头从一边扭向另一边,好像辨认出几步开外的地方,几缕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一扇门的形状。他于是猛冲而去。
亚当一推门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可是他别无选择,只得继续向前。他跨过门槛,把身后的房门关上。
原来他已好不容易穿过大英博物馆的肺腑内脏,最后却只能再次回到子宫;不过是从一个寻常不为人所知的位置。他正站在图书林立的顶层通道的最高处,就在穹顶下方,环绕着阅览室的圆形墙壁。他百无聊赖时,经常从自己在下边地面的座位处,仰望管理员从这些高处的书架上取书,而且,他很欣赏这里那些暗门的巧妙设计,门的内衬其实是假的书脊,因此关上之后,根本看不出门的存在。
作为逃犯,他几乎挑不出一个更加暴露和显眼的藏身处了。任何人如果碰巧从下边向上扫视,肯定会一眼看到他。亚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沿着书架慢吞吞地走来走去,假装是个正在找书的图书管理员。他又苦恼地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常规的工作服,好在楼下似乎仍然乱作一团,所以也没人注意到他。亚当神经一放松便有了安全感,加之此刻因为正从一个非同一般的角度观察自己工作的地方而让他感到新鲜,他终于不再装模作样,索性斜靠在顶层通道的栏杆上往下看。
对阅览室如此对称的设计,他以前从没什么印象。那些家具的布置,从地面看,完全像恼人的迷宫,可是现在居高临下看起来,竟带上一种几何浮雕的抽象美——权重衡平,即使复杂,也是恰到好处,让人赏心悦目。两排长长的柜桌从北馆的入口处一直延伸到正圆形房间的中央。这两根线条朝着对方倾斜,但是就在快要相交于一点时,又各自向外扩展形成一个合抱小圆圈,那是阅览室的正中心。目录书架环绕着这一中心形成一个个同心圆,长长的书桌宛若半径,从这些圆圈伸展出去,几乎到达这个巨型空间的周边。每个扇形分隔区都放有一张矩形桌。整个布局看上去就像什么东西的示意图——大脑或者神经系统。从上往下看去,根据透视原理而缩小的人们走来走去,呈现不规则的簇群状,犹如血球细胞或分子微粒。这个带巨型穹顶的阅览室可谓所有讲英语民族的大脑皮层了,他怀着某种敬畏心态这样想,他们思考或想象过的每样事物的记忆都储存在这里。
看来火警终于解除。消防员正卷起水龙带,或者懒散地向外走去,一边用羡慕的目光看看厚实的家具,手指摩挲着斧柄。失望的记者们被不容分说地引向出口处。一群紧张兮兮的读者正在接受BBC的采访。还书的柜台前排起了长队,那些人决定今天就到此打住算了。亚当感到该继续往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