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向松州(2)(第3/4页)
回到成都时是黄昏,天下着蒙蒙细雨。绛真在牙城门上相迎,一见面就红了眼:“怎么瘦成这样?”
薛涛不想多说:“好累,回去睡觉。”
军车无令不能入牙城,绛真搀着她步行回乐营。女墙下,乐伎奴婢们步履拖沓地往来,脸上带着盛会后的倦怠,在看见薛涛时才不禁兴奋,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节度府刚办过喜事?”薛涛问。
“嗯。”绛真小心答道,“长安之围已解,圣上加节度使为检校司徒中书令,封南康郡王,刻纪功碑褒赐。”
“哦,我走的时候是韦相公,回来就要称韦令公了,大喜。”薛涛冷淡地说。
绛真迅速看她一眼:“你不要同节度使怄气!吃这样大亏,还不学乖些?”
“呦,那不是薛阿姊吗?”凤鸣正和灼灼一同监督小婢子搬乐器,迎面撞见就说,“我专门抓这个差事来接阿姊,幸好接到。”凤鸣明亮喜庆的声音,在暗淡的黄昏里有些突兀。
灼灼看着薛涛舒口气说:“我顺路看看你。”
凤鸣上前亲热地拉住薛涛的手。
“你们可都好?”薛涛疲倦地一笑。
“我还不是照旧。”凤鸣喜盈盈的,“咦,你的脸怎么了?我还以为擦多了胭脂,倒挺好看。”
薛涛摸摸脸颊,她的手脸都生了冻疮。
灼灼冷道:“回去歇着吧,早说过乐伎就是下贱,不问缘由,就随意把人赶到那鬼地方。”
绛真忙岔开话:“脸上擦些鹿角膏就好,我已经拿银铫子熬了好几天。”
正说着,搬乐器的小婢们忽然都叉手行礼,众人回头一看,却是琪奴。
“薛娘子,节度使请。”琪奴垂首,几个书僮远远立在他身后。
凤鸣的笑顿时有些僵。
薛涛对琪奴抬抬两臂:“就这样?恐怕不恭。”她穿着松州营伎都知给她的一件红粗布袍子。
琪奴犹疑。方才韦皋提笔时,忽然唤了声薛涛,吓得笔墨上的乐伎面面相觑,都不敢上前铺纸研墨。
“晚上我来接您。”琪奴深深一揖。
灼灼从鼻孔里“嗤”一声。
细雨飘在琉璃灯罩上,像破碎的珠箔。薛涛沐浴换过旧时华裳,随琪奴走进藏器园。
庭院如昔,韦皋常服襕衫,正在金涂银枝烛下读一本乐谱。
回望边城的凄风苦雪,这一幕温暖、高雅,风雨不动安如山。薛涛的心像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僵立在那里。
“骠国献来国乐,”韦皋抬头,好像昨天才见过她一样神态平常,“你看看。”
薛涛愣住,这就是长途跋涉两个月后,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韦皋把乐谱递给小婢,示意她交予薛涛:“骠国王子舒难陀前日来成都,献出国乐十二曲,乐工三十五人。我看了,这些乐曲,演绎的是佛教经论之意。”
说完,韦皋便提笔舔墨,在纸上写着什么。婢子叉手躬身立到一边,书僮悄悄进来添炭,扣上镂双鹤云纹铜罩又退出。室内静得只剩下铜漏迟缓的滴答。
夜渐渐深了。
薛涛捧乐谱立着,心中翻滚的爱恨、恐惧、悲愤哽在喉头,几次张嘴,就是作声不得。
低头看乐谱,纸上奇丽、华美而又庄严的音乐,分明来自另一个世界。包围她的白檀香气也是另一个世界的,鎏金银枝烛的烛光也是,锦绣地衣也是,只有她像一只贸然闯入的又脏又累的孤鬼。
韦皋停笔看她,那艳丽的颜色已被恐惧和长途跋涉的苍白替代,昔日生机飞动的小脸,此刻呈现出稀有的软弱。那几乎是一种可被认作“驯顺”的神情。
“还像上回的南诏国乐一样,你拟几个曲名来。”韦皋启口和蔼道。
拟曲名?薛涛不禁又一次愣住。她想起四五年前,南诏献来国乐,她也曾拟写曲名。她发明的字舞,还在长安麟德殿上受到帝王的赞美……那时她才十六岁,每天都像匹小白驹一样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