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向松州(2)(第2/4页)
小曲见怪不怪兀自继续唱,薛涛猛然想起,这唱的是《想夫怜》啊。韦臧孙宴会上的公子名妓,衣香鬓影,都上眼前来。
呵,成都,此刻开着红茶花、木芙蓉的成都,她难道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节度使未必没有这个打算。
哐啷一声,门开了。一个梳着稀松堕马髻的干瘪中年妇人倚在门框上,边嚼肉脯边问薛涛:“躺够了没?”原来是松州营伎都知。
薛涛哑住。楼下忽然嘭嘭轰轰,谁掀翻了桌案,乐伎的尖叫和兵士的哭嚎谩骂乱成一片。
“杀千刀的,就不能叫低等兵卒进来,躺够了下来陪酒啊。”都知皱眉,懒洋洋回身下楼。
薛涛抱头坐下,酒糟气、血腥气、肮脏气,混混沌沌浮上来,渐渐包围了她。
来松州六天后的深夜,薛涛从噩梦中惊醒,窗外风雪如狼嚎。
她的嗓子被劣酒烧哑了,从咽喉到胃像塞着一条火炭。她不会唱不会跳不会笑,陪那些将士时,只有喝酒。
漆黑的夜里只有雪泛光,薛涛看着冷白的窗户,想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没有。没有错,如何认错?她悲愤地握紧双拳。
但韦皋的沉默叫她明白,他不接受一般的陈情,他就是要她认错,要她向那个虚空的错屈膝服膺。
这地方绝不能再呆下去。薛涛吞口唾沫,艰难地搓搓生冻疮的手指,起身点燃灯烛。她哈半天气才能写两个字,墨粗味臭不要紧,关键墨汁动辄就冻住了。
《十离诗》,她这么写:
犬离主
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
近缘咬得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来飞去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把自己比成离开主人的狗,离开笼子的鹦鹉……这下该够了吧,这样奴颜婢膝。薛涛愤然摔笔,唰得流下泪来。
朦胧泪光里,却是梅花漫天,韦皋背着她一步一步走下石阶,温暖琐事复使她心中牵痛。人们说她是韦令孔雀,是节度使掌中的明珠。薛涛咬牙,和泪研墨继续写:
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薛涛又写下《笔离手》、《燕离巢》、《鱼离池》、《马离厩》、《鹰离鞲》、《竹离亭》、《镜离台》……
她整整写了一夜。
“小妮子才有悔意。”拿着《十离诗》,韦皋立即唤军健:“叫都将高倜把薛涛送回来。”
快到成都时,村庄人家正忙着过年。
“今天是……”
“元日,薛娘子,最多再有两天的脚程,就到成都。”军健爽朗地说。
又是新年了。
晚间投在驿站,驿官献出上厅,酒肉满案地抬上来。
薛涛洗过澡,费好大劲才把纠结的头发梳通。这是个次路驿,规模不小,楼阁宽阔,窗下还有曲水竹林。屋内炭火烘烘,她晾着头发,听见风吹竹叶的声音,人渐渐松弛下来。
终于离开松州了。忽然有人惨叫一声,她打了个激灵坐直,接着,击杖声、惨叫声越来越紧。
“薛娘子别怕,是被流贬的官员在行刑。”门外的军健忙解释。
“在这里行刑?”薛涛惊问。
军健笑了:“驿站也供流、贬之人住宿,半路如果被节度使追文赐死,可不就在这儿行刑。”
惨叫一声声传来,撕心裂肺。
“今天是元日啊。”薛涛惊恐地说。
军健去了一会儿,惨叫声果然止住。他回来在门外笑道:“托娘子的福,明日再杖剩下的。”
“什么?”让人半死不活等到明天再死,还不如……
第二天清晨走的时候,马车践过的土地似乎有暗淡的血腥。薛涛忍不住问及那流贬者,军健笑说:“哦,死了,半夜死的。托您的福,少受三十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