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嘉庆李(第12/13页)

赵瑗自嘲地笑笑,他这个郡王,当得真是如芒在背。诸臣以为他们父子仍像往日般亲和,但凡有什么劝谏之词都找他出面,久而久之,父皇也晓得从他这里听不到什么好话,连见都懒得见他一面。

第二次雷霆响起,近得就在头顶。血沿着剑身在往外涌,而官家还在咬牙切齿,继续往里深入。她却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比起上一次来,这一次反倒没有那么震惊,也没有那么痛。

其间有内侍出来过一次,言道官家还在午休,未曾醒来。可他分明听见殿内有人传唤,几个小黄门进进出出,奉上洗漱用具和各类果品。父皇恐怕早就醒了,不过是不想见他罢了。

“也罢,阿爹,你终究是又杀了我一次……这次便算是小哥哥的份儿罢。”她伸出已经重回少女姿态的手,将那剑身牢牢抓住,“此番剔骨剜肉,还了你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各不相欠……你得放他自由!”

他来的时候心急,连朝服都未换,此时沉甸甸地罩在身上,捂得贴身处厚厚的一层汗。日头灼热,他被晒得口干舌燥,却又不能随意走动。

官家松开了手,跌跌撞撞地朝后倒去。

普安郡王赵瑗顶着午间明晃晃的太阳,立在勤政殿外,已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嘉柔?阿奴——怎么会是你?!”

风声忽然间猛烈起来,刮得庭中所有人都站立不稳。他们趴在地上,用袖子捂着头,好不容易等得风小了些,抬眼便望见盘绕在殿中的那只巨龙。

次年春,有女子诣阙,称为嘉柔公主遇人所救。其音容样貌,殊无二致,言及宫禁旧事,皆能应答。上恻然不疑,诏入宫,与之相对痛哭,恩宠甚重。

鬃毛贲张,鳞片竖立,是只正在暴怒中的神龙。

绍兴十四年十二月,金兵破临安府、越州,上携少数宫嫔避祸至明州,乘舟入海达三月有余。后金兵退走,方得以归朝。嘉柔公主赵璎奴随上驾同往,中途失散,官家伤痛不已。

它盘绕着身子,似在护卫什么。从龙身之中,伸出一只少女的手,似乎想要触摸它的鼻尖。

远处传来乐声,萧韶并举,缥缈相应,谁家的女童在唱:“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

“阿奴只愿,有朝一日,得见真龙翱翔于天际……”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独自挣扎了很久才慢慢死去的赵璎奴,最后的心愿。如今枷锁已去,心愿已了,那长久以来支撑着她行动的动力也忽然间烟消云散了。

她又一次望见了他。明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故作严肃地皱了眉,自怀中拿出包李干来,细细地撕碎了喂她。那时她便想,这个小哥哥虽然外表严肃,心里其实软得很呢。

自由翱翔吧,我的真龙。再也不要犯跟我一样的错误,再也不要听从于任何人了。

她再度离开了沉重的躯体,穿过重重枝叶,穿过寒露和月光,朝着更光明的所在升腾而去。枝叶轻拂过她的脸,她甚至隐约听到了乐声。就像多年前的中秋夜宴,她站在用新罗白罗木建造的四面亭中,那亭周垂着的雪白鲛绡在风中起伏,也是如此拂过她的脸。

从今往后,你是自己的主宰。

奇妙的是,一点也不疼。

哗啦一声,整个世界的暴雨开始降落。

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她松开了手,任由石块从她手心滑落。猿猴般的野兽一口咬在她的手背上,鲜血沿着它的嘴角流淌下来,滴落在尘埃中。

神龙静默地立在大雨之中,一动不动,犹如雕塑。在它低垂着的头颅下方,是少女垂落的手。

“啊——这么说,果真有这么一个人。”野兽得意地笑起来,“告诉我,他是谁?”

许久之后,它终于一点一点舒展了身体,重新盘旋着,升上了天际。暴雨和雷霆跟随着它,犹如它的护卫。它一次又一次地朝下方回着头,最后还是朝着南方飞去。干枯的越州大地在那个方向等待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