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千齑面（第13/14页）

常青习惯性地握住了怀中的画轴，又慢慢地松开了。如今，他的力量已经快要到极限了，袖子里的那只生花妙笔，笔尖上还残留着的墨，大概只够他画上一两回。

常青哑口无言，身后却传来一声少女的叹息：“赢官人，可是还想要一碗面？”

“没有，退路。”乌鸦重复，它张开嘴的方式甚至类似于嘲讽，“后面，悬崖！翅膀，飞！”

朱成碧从袖中取出了神农鼎，它迎风长大，冒出缕缕蒸汽。

“我再问你一遍，穷奇来时，我们该朝那个方向逃？”

常青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将做得的千齑面用双手捧了，恭敬地献在鬼魂们的脚下。香气缭绕中，那些半透明的鬼魂开始有了颜色和动作，姚世荷的头颅渐渐成型，脸上还是爽朗的笑容。金翅鸟从朱成碧的怀里挣扎着扑出来，飞过去停在他的肩上，将头在他的脸颊上蹭了又蹭。

常青只觉得整个人都在朝下，朝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坠落。他伸手在身侧摸索，自黑暗中触到了另一只温热的手。在那个方向，朱成碧蜷缩着双腿，犹如婴儿般正在酣睡。她怀中抱着件隐隐生光之物，照得脸颊莹白如玉。他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触了一下，接着便如烫着了一般，飞快地收回了手。

第一缕晨光穿透了云雾，他们一起消失了。

乌鸦忽然沉默了。晶亮如同细小的玻璃珠子的眼睛盯着他：“没有退路。”

“金翅鸟已亡，从此之后，宋室江山危矣。”

“这么说，它们终究还是涉水过了沧河。穷奇向来畏惧流水，还以为能多阻他们一阵子。如今我们该往哪里去？”

朱成碧站在常青身边，说出了此刻盘绕在他心头的那句话。他望着眼前的山林，依稀仿佛看见了即将到来的，蔓延不休的战火。而这，都是他的错。如果他能早点拿到麒麟血，打开通天引，将妖兽放回灵界，人类也好，妖兽也罢，就不会有这么多生命白白丧失。

“很多！很多！到处都是！”乌鸦转动着头，翅膀不时开合，“腐烂的肉！湿淋淋的黑毛！刀！从树上来！从水里来！好臭！”

他早该下定决心，哪怕要将这颗心挖出来也——正在这样想着，眼前却一晃：朱成碧朝他伸出了一根晶莹如玉的小指。

“有多少？从哪里来？”他问。

“常青，你可愿与我定下契约？”她脸上尽是擦伤，想来是从那柳枝围困中挣脱出来所致。“方才，我以为你……那一刻，当真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我刚刚才明白，对我来说，你的真实身份如何，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在我身边的人是你。你可愿与我定下契约？便如金翅鸟和姚将军一般——”

在旁人听来，不过是乌鸦几声嘶哑的鸣叫而已。唯有常青知道它在说什么。他抬手捂住了眼睛。这个动作暴露出来的手背上血肉绽开，伤口中混杂着干掉的泥土。他素来洁癖，谁想过有一日竟狼狈至此。

那手指上，隐隐有红绳盘绕出来，与人世间普通的姻缘如此相像。

“它们来了！来了！”

他心潮翻涌，恨不得能立时便抓住那只手，但却生生地忍住了，喉咙中一阵阵发苦：签订契约做什么呢，一旦与人类有了牵扯，便不得不听其驱使。他已经累她受过一次伤了，难道还要累她如金翅鸟一般，死在他眼前么？

他昏睡在一棵枯死的柳树下面，一动不动，宛如死去一般。但这只乌鸦不断地啄着他的前额、脸颊，直到他转动着头，发出含糊的呻吟。

更何况，还有麒麟血。

最终唤醒常青的，是一只羽毛如同夜色般幽黑的乌鸦。

他无言地侧了侧身，往后退了一步。朱成碧眼中的希望先是亮如星辰，终于还是一点一点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