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千齑面（第12/14页）

万物萧瑟的时节，又正值深夜，山林间连地面上都结着薄冰，唯有他们身后那株在错误的季节里获得了新生的柳树，正在一门心思地生枝发芽，层层涌出清泉一般的绿叶，朝气蓬勃，势不可挡，对呼啸的寒风和险恶的冰雪都一无所知。

战场上还活着的姚家军将士们全都喊了起来：起初只是一声，渐渐地却汇聚起千百人的声音：“金翅鸟！金翅鸟！”

他们遥遥相望。

姚世荷望了望身边的北狄士兵，见他们俱是满面疑虑，忽然嘿嘿一笑，用北狄的语言喊了起来：“金翅鸟还在！这是个陷阱！我们落入了陷阱！”

“早就来不及了。”他故作轻松地说，“你忘了吗？我还欠你三百两银子呢？”

颍昌城门霍然洞开，战鼓声声，旌旗摇曳，姚飞手中的小旗所代表的姚家军的后备力量——踏白与选锋两军趁着这个时机杀入了战场。喊杀声中，姚世荷杵着横刀站在原地。敌人军心已散，一旦有人开始溃逃，便将一发不可收拾。

“北狄连穷奇都派出来了，想要的，不过是我怀中的金翅鸟。这本来便与你无关，常青，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胜负已分。”姚世荷低声问，“虎子，你可满意？”

“说什么傻——”

七

朱成碧扭过脸去，语调也变得不似往常：“你走吧。”

崇安十年七月，颍昌之战大捷，姚飞率军一路进军朱仙镇，孤军深入敌后，所向披靡。却因官家连下十二道“金字牌”召回，不得不遗憾退兵。金翅鸟在颍昌之战后不久便飞回。姚将军多次驱赶，也只能让它遥遥地跟在他的马后，不敢靠近，也不飞走。

“是。”常青忍着内心酸楚，回答。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姚将军被以“莫须有”的“谋反”罪行杀于大理寺狱中。常青跟朱成碧从无夏城连夜赶过去，终究还是来迟一步。姚世荷已被斩首，而在姚将军的尸体旁边，蜷缩着的金翅鸟，已经萎缩到不过巴掌大小，奄奄一息。

“他们就要来了。”她一双兽眼重又变得金红，狭长的眼瞳竖立，一面在空中嗅着。

他们救下了金翅鸟，却召来了穷奇的一路追杀，直到常青怀抱着还在发光的乌鸦，站到了悬崖边上。

这棵柳树忽然焕发了生机，枝叶寸寸伸长，一直垂到睡在树下的朱成碧的鼻尖上。她皱了皱鼻子，紧接着睁开眼睛。满眼的碧叶让她稍微愣了一下，但她很快爬起，朝常青的方向望了过来。

穷奇们滴落着口水，正以半圆的队形缓缓逼近，他却感到一阵轻松。那么，这便是最后了吧。麒麟血，死而复生的白泽，无法开口告知的真实身份，亲口许下的诺言，只要他纵身一跃，便可全部抛在脑后了。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朝柳树转过头去。

他半只脚都已经悬在了悬崖之外，却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号角，自雾气中传来。

常青将笔从袖子里取了出来，平摊在手心里，笔尖上的墨汁像是得了他的心意，朝空中升腾了起来，形成一只不断滚动着的球形墨滴。他微微闭了闭眼睛，墨滴便在瞬间粉碎了，无数细小的墨星尽都洒向了一侧枯死的柳树，没有一滴溅在他的身上。

下一刻，只听得马蹄声哒哒作响，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从山林中冲了出来，将穷奇们撞得七零八落。领头的穷奇首领还想要抵抗，叫那领头的少年将军一枪扎在了地上。那些战马竟然是半透明的，马蹄腾空，飘浮在空中。少年将军头颈之上空无一物，身后一面帅旗虽然破烂，却仍可辨认：铁骨铮铮的一个姚字。

这仅有的机会，他该用来画什么？

赶走穷奇之后，他们仍站在他面前，默默地，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