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如此帝国(第6/7页)
那他为什么终于还会失败?
我们不妨反过来看看,他当时为什么能够成功。
雍正的改革,在他执政期间能够卓见成效,除前述原因外,还因为他依靠了手中惟独帝王才有的绝对权威。也就是说,他能够推行改革,靠的是强权和特权。所谓“雍正改元,政治一新”,离不开这个最重要的条件。比如耗羡归公,最早是湖广总督杨宗仁、山西巡抚诺岷和河南巡抚石文焯提出来的。雍正将这一议案交九卿会议讨论,结果是多数不能赞成。其他官员,也纷纷上疏反对。如果这样争执下去,这项改革的实施,就会成为永无期日的事情。雍正的办法,是发出上谕,斩断争论,并将碍事的官员调离,强制推行。他甚至连在山西搞试点的建议都不采纳。他说:“天下事,惟有可行与不可行两端耳!如以为可行,则可通之于天下;如以为不可行,则亦不当试之于山西。”显然,如果不是他独断专行,由着官员们去争论,这项改革当时就泡了汤。
这就是所谓“惟以一人治天下”了。或者说,就是人治和独裁。从耗羡归公这件事看,独裁和人治也没什么不好。如果雍正不独裁,事情就做不成。但这种制度是极其靠不住的。试想,如果有此独裁之权的是个混蛋、草包或者暴徒,会怎么样呢?他强制推行的,恐怕就不是耗羡归公或摊丁入亩等利国利民的改革,而不知道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名堂了。
也许,正是预见了这一危险性,中国文化才设计了德治和礼治的方案,作为对皇帝“一人政治”的制约。也就是说,皇帝也不能胡来。所作所为,必须有德、遵礼。但这也是想得倒好而已。因为德与礼又同时规定了,皇帝的绝对权威是不容置疑和不可动摇的。如果你反对皇帝的独裁,那么,悖德和违礼的反倒首先是你自己。因此,尽管有德与礼的制约和规范,历史上失德无礼的皇帝仍并不少见。德与礼拿他们毫无办法,只有等着改朝换代的时机到来。
当然,德与礼也规定了,君无道,可以天下共诛之,天下共讨之。不过,这种“无道”,一般公认应该达到桀、纣的程度。如果只是像明代的万历皇帝那样消极怠工,德与礼也同样无可奈何。
其实,即便是勤政睿智如雍正,也不是没有问题的。雍正为了保证自己大权独揽,又不出任何差错,只好亲自听取各方意见,亲自过问大小政务。于是,他每天除完成各种礼仪,接见众多官僚外,还要亲自阅读大批奏章,并一一作出批复,平均每天撰写朱批七八千字。任何从事写作的人都知道,每天七八千字是什么概念。有几个皇帝能有雍正这样勤奋的精神、敏捷的头脑和旺盛的精力?就是有,迟早也得累垮。他的后任,或者没有他的头脑,或者没有他的精力,或者没有他的工作热情,或者不想把自己累垮。雍正的这一套做法,只可能后继无人。
更重要的是,雍正改革赖以成功的条件和他改革的目标是根本相悖的。雍正要惩治的是腐败,反腐败的力量是他的特权,而特权又恰是腐败之源。没有特权,不会滋生腐败;没有特权,又无法惩治腐败。这是一个死结。在封建专制的王朝时代,没有人解得开,雍正也不例外。
还有一点,也是雍正想不到的。他改革的阻力,并非只是一批冥顽不化或居心不良的官员,还有强大的传统势力。这种势力是一种文化力量,并非哪个人可以扭转和对抗。比方说,他能不让人们讲人情,讲面子,讲世故吗?不能。那他就无法根除这些现象:请客送礼、拍马逢迎、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争风吃醋、损公肥私、敷衍搪塞、扯皮推诿、人情大于王法等等。这些东西不铲除,政治的清明和官吏的廉洁最终都只能是一句空话,被整治的腐败迟早也会死灰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