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千山万水(第4/6页)

大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可以当他死了,反正我会照顾他,没有人会拖累你的。你走吧,你不用再回来。”

“我说过,”大妈嘴角边深刻的纹路紧张地若隐若现,“我活一天,你别想。你这辈子就是他的女儿,你不甘心也没用,想做鉴定除非我死。”

“我不会罢休的,”郑东霓恶狠狠的説,“总有一天我要证明,我和这个人没关系。”

“那你想做誰的女人?”大妈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个当初和我有过一腿的男人如今是大钢铁公司的副总,你想去当人家的女儿?也不看看你自己配不配,人家儿女双全,凭什么认你。就凭你,十几岁就到新加坡去卖色相,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敢要这样的女儿?”

“彼此彼此。”郑东霓扬起脸,“你又不是没卖过。我从小就看着这个男的因为你去卖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一点廉耻都不要,到头来还满嘴都是替嫖客说话。贱。就凭你也好意思让我叫你妈?”

大妈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水杯:“当初我要是不去卖,你今天就只能在清平县的发廊里给人洗头。一百块钱就能跟你睡一次。哪儿还又今天,能卖到美国赚美钞去?你凭什么不叫我妈?饮水总得懂得思源吧。”

又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庆幸自己父母双亡。

“你妈了个B。”郑东霓娇媚地眯了一下眼睛。

“嘴巴放干净一点,我妈是你姥姥。”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把从后面把郑东霓紧紧箍住,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倔强地挣扎。我在她的耳朵边説:“走吧,走吧。算我求你了。这样又什么意思?这儿是医院。”

我忘记了,他们家的人早就可以无视公共场合和私密场合的区别。我把她一路拖出去的时候,也只好跟着学习无视整个病房的人投射在我们身上的眼光。

我似乎一直都能听到她肩膀的关节轻微的声响。

我们终于来到了医院的花园里面,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花坛的边缘,然后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闷闷地问我:“给我烟,行吗?”

我点上一支,塞进她嘴里。她像个吸毒者那样,迫不及待地吸进一大口,然后她抬起惨败的脸,满眼无助的悲凉。

“你在笑话我吧,笑话我丢人出丑,你瞧不起我了吧?”她深深的凝视着我,突然微笑了一下,“可是我们家这么多年,大家就算这么讲话的,一点都不奇怪,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爸爸就跟我説,我根本就不该姓郑,我是野孩子,我是我自己的妈和她的嫖客生下的——这是他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改。”她满脸都是凄楚的甜美,“你没见识过吧西决?当然了,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工程师,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西决你知道么。小的时候我有多羡慕你,我羡慕你有一对那么相爱的爸爸妈妈,我真的愿意和你换。就算是做孤儿我也不在乎的,因为做你爸爸妈妈的孤儿一点都不丢脸——。”

我蹲下身子,两只手掌覆盖在她的膝盖上,用力地按了按,我说:“都过去了,你现在早就长大了。你早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活着。你脱胎换骨了懂么?不用怕,真的都过去了。”

“西决。”她出神地看着我的身后,“在飞机上的时候我还想着的,我这次要亲口跟他们讲,我怀孕了。”眼泪涌到了她的眼睛里,“可是一见面,还是照旧,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把那支香烟从她嘴上夺下来。仍在地上狠狠踩灭了:“那你还抽!”我责备地看着她。

“我这种人有可能教育好一个孩子吗西决?”她悲切的看我,“所以我一定要去做那个亲子鉴定,我不是这个家的孩子,我不是你大伯的孩子,我肯定不是的。我二十八岁了西决,我要做另一个人的妈妈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那么自私的一个人。我除了化妆、除了吃喝玩乐、除了花钱、除了跟男人打交道之外,我什么都不会,我自己的父母连什么是廉耻都没有教给我。我能教给我的孩子什么啊——”她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着,眼睛里空茫茫的一片,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