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千山万水(第3/6页)

我慢慢的退到了病房门外的走廊上,深夜里悠长的走廊里,总会刮着一股长驱直入的穿堂风,穿透了我的身体,医院的走廊尤其不同吧,我坚信,总是会有几个刚刚辞世的灵魂和我相安无事的擦肩而过。虽然看不见他们,但是我能感觉得到,那种被世人称作“鬼”的,温柔的呼吸。

这个时候我看到小叔从远处的灯光深处走出来,因为明暗的关系,有种风尘仆仆的错觉,他羞赧的对我説:“我来接替你。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晚上了,你回去睡吧。”

我点点头,在他欲言又止的时候我主动地説:“小叔,这种事情,只要你情我愿就不是错,你不用想太多,至少我往后,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对你推心置腹,我没有什么话好和你讲了。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

然后我一个人来到医院的大门口。深夜的龙城就这样和我撞了个满怀。医院门口的这条街,夜夜灯火不熄。全国各地的风味小吃店静静地呆在各自盘踞的地方,等待着那些照顾病人的人进来吃夜宵,庸常生活总是会在心力交瘁的时候给人一个恰到好处的拥抱,提醒你,活着这件事,并不总是那么艰辛。

我的电话接着响了。里面传出一个疲倦的声音:“西决,是我,我回来了。”

他们都説一个女孩子出国以后会长胖的,尤其是去北美的女孩子,还好,郑东霓没有。

我像个博物馆讲解员那样,带着她穿越人民医院那些复杂的走廊。她跟在我的身后,一言不发。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看到她素面朝天的多少年前的事情。似乎只要醒着,她的脸上就带着妆。看到我的时候,她对我笑笑,説:“嘲笑我吧,我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黄脸婆。”

其实她不施脂粉的样子更年轻。大半年的小城生活似乎让她朴素了下来。她穿了一件很简单的格子外套和一双平底的靴子,衬得她的脸更干净。

我们终于停在了大伯的病房门口。

她説:“你先别进来。”我了解,她想要和她的父母单独待一会儿。

但是两秒钟以后她就跑了出来,一副惊疑的表情:“西决你开什么玩笑,我要去看我爸爸。”

我比她更惊讶。

她照我肩膀上打了一下:“里面床上的那个是个什么东西?根本就是条巨型蜥蜴。我爸爸到哪儿去了?”她突然间住了嘴,顷刻间面如土色。

我用力地捏捏她的肩膀,鼓励她:“我陪着你进去。”

大伯还在酣睡。被子上面露出他色泽奇怪、看上去肿胀的脸,大妈这个时候出现在病房门口,手里拿着空脸盆。

大妈看到郑东霓,点点头,説:“他还要睡几个小时才醒。你跟着西决回三叔家,过一会儿再来。”似乎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女儿刚刚经过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路程。

“我等他醒来。”郑东霓冷冷地説。他们家的人就算这样,从来不称呼对方。

“先回去吧。”大妈笑了笑,“你在这里也没有用,一会儿你三婶会来,多你一个人,我们都碍手碍脚的。”她自如的説。“其实你回来做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做事情还是没有脑子,你三叔三婶这几天都挺辛苦,你跑回来人家还得照顾你。”

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郑东霓很尴尬地站在那里,然后,我在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一瞬间被仇恨点燃的东西。

她挺直了脊背,仰起脸,慢慢地説:“他情况严不严重?”

大妈漠然地説:“他现在不会讲话了,面瘫,也不大能走路。不过医生説,恢复的好的话,还是可以拄着拐杖走走的——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会跟你要钱,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能想办法应付。”

“是吗?”郑东霓像她少女时那样,粲然一笑,“他怎么还不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