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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尔距离上校还有八英尺时,精神强奸突然停止了,就像有人突然关掉了充斥在天地之间的那种令人神经崩溃的疯狂噪声。索尔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在地。他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就像重返童年居所的游子,带着几分胆怯,又带着几分悲哀,因为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距离已将他同他曾熟悉的环境区隔开来。
有那么几分钟——或者说几个世纪——索尔和上校几乎融为一体。在精神能量的剧烈冲突中,他在上校的思想里,上校也在他的思想里。索尔感到那个恶魔从自负变为心虚,从心虚又变为恐惧。上校意识到,他面对的不只是几个敌人,而是一支庞大的军队,由千千万万从他帮助挖掘的万人坑中爬起来的牺牲者组成,他们都在发出最后一次抗争的呐喊。
对这些与他共同战斗的人格,索尔自己也感到始料未及,甚至有些害怕。他们从阴影中接二连三地涌出来包围他,很快又被上校扫进阴影。其中有许多是他有意构建的——来自于对照片和资料,以及在以色列犹太大屠杀纪念馆中收集到的信息——包括年轻的匈牙利圣歌队领唱者,华沙的最后一位犹太学者,在赎罪日自杀的来自特兰西瓦尼亚的少女,西奥多·赫兹尔【34】的在特莱西恩施塔特集中营中饿死的女儿,在拉文斯布吕克集中营被党卫军军官的妻子杀害的六岁女孩。但还有一些,他不记得自己构建过。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索尔忽然陷入了恐慌与无助之中,他怀疑犹太民族的集体记忆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进入了自己的大脑。数百小时的自我催眠和几个月的自我诱发的噩梦,都不足以达成这样的功效。
上校最后一个赶走的人格是十四岁的索尔·拉斯基自己。他无助地站在切姆诺集中营里,看着正往毒气室走去的父亲和弟弟约瑟夫的背影。只是这一次,在上校将他们驱散之前,索尔想起了之前未能想起一个细节:父亲转过身,将约瑟夫紧紧抱在臂弯里,用希伯来语大喊:“以色列啊,你要听!我的大儿子一定要活下来!”家人都死了,而自己独活下来,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罪过。四十年来,索尔都在寻求宽宥。而现在,他从唯一可以赦免他的人的脸上看到了宽宥,那个人就是十四岁的索尔·拉斯基。
索尔蹒跚了两步,稳住身形,朝上校跑去。
汤姆·雷诺兹起身拦截,双手伸向索尔的脖子。
索尔没有理会雷诺兹,用所有加入自己阵营的亡灵的力量将他退开,冲过了自己和上校之间最后五英尺的距离。
索尔再次看见上校惊恐的脸,苍白的眼睛瞪得老大,仿佛不相信眼前正发生的一幕。索尔抓住了他,手指掐住老家伙肌肉紧绷的脖子。索尔刚扑到上校身上,雷诺兹也紧随其后扑了上来,三人随上校坐的椅子向后倒去。
威廉·冯·伯夏特将军虽然年事已高,但他的前臂却分外有力。他用坚实的前臂不停地击打索尔,顶撞索尔的脸和胸,力图摆脱索尔的纠缠。但无论上校打他多少下,无论上校用膝盖踹他下身多么狠,无论汤姆·雷诺兹在他的头部和背部砸得多么用力,索尔只是一味将身体重量施加在伸直的胳膊上,双手牢牢箍住上校的脖子。他知道,在上校咽气之前,他都不会松手。
上校殴击着,挣扎着,掰索尔的手指,抠索尔的眼睛。唾沫从上校大张的嘴里飞到了索尔的脸上。上校的胸部剧烈起伏着,红润的面庞变成血红,再变成深红。索尔感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注入了自己的臂膀,双手在上校的脖子上愈勒愈深。老家伙的脚后跟敲击在倒地的大座椅的椅腿上,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
索尔没觉察到一发炮弹击中了距窗户四十英尺的法式大门,玻璃被震裂,碎片撒满他们全身。索尔没觉察到又一发炮弹击中了大宅的上层,古老的柏木椽子燃烧起来,大会堂瞬间被浓烟填满。索尔没有觉察到雷诺兹将力道加大了两三倍,像一个上错了发条的疯狂玩偶一样,对索尔又打又砍,又抓又抽。索尔没有察觉到,托尼·哈罗德从玻璃碴儿上嘎吱嘎吱地爬过,带着从酒吧柜台中取出的两瓶沉甸甸的1971年产唐·培里侬香槟王,挥起其中一瓶砸在雷诺兹的后脑勺上。这个傀儡从索尔身上滚落,晕了过去,但身体仍在抽搐颤动,那是上校的命令导致的随机神经冲动造成的。索尔没有觉察到,哈罗德坐在一块黑色地砖上,打开第二瓶酒,往喉咙里大灌。索尔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扼住上校脖子的双手上,而且箍得越来越紧,就连自己被划伤的脸和喉咙中的血溅到上校发黑的脸和凸出的眼睛上,他也浑然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