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节日(第3/11页)

而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则是虚幻沙漠的背景音乐。

怎么回事!

我被燃到手指的烟头烫得像弹簧似的跳起来。磁带A面放完自动转换至B面的十秒钟里耳边一阵寂静,失聪般的静,仿佛瞬间沉入了海底。我呆呆地悬浮在海底,直到音乐再次响起才又回到动物园长椅前的地面上来。我摇摇头,长长地吁了口气,刚才的十秒钟我一直在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呼吸恢复,潮水退下。在沙滩上留下各类贝壳、海星、水藻,还有大象。当然不是真的大象,是作为单纯的概念性名词而存在的单薄的大象。

大象?

我对大象的知识实在过于单薄。在我看来,大象就是大象。只是大象。不是蝴蝶,不是水电站,也不是皮肤病膏药。出奇庞大和出奇平静的灰色肉体——或许可以这么形容。但我并不讨厌大象,这点可以确定。说抱有某种程度的好感也不过分。无论如何,从“大象”这个词所延伸的感觉和符号意味上,我感觉不到丝毫的敌意。

但我确实没想过自己会与大象有什么关系,就像没想过自己会与冥王星有什么关系。不过“没想过”跟“我与大象有某种关系”之间并没有因果关系,换句话说,“没想过”并不能说明我与大象没有关系。说不定我是冥王星人的后代也有可能。

说不定大象真的在等我。

而且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我磨磨蹭蹭地向位于动物园另一边的大象馆移动。所谓这边与另一边的划分是一座低矮的小山丘,山丘中间有条横贯的隧道——大约十五米长——连接着这边与另一边。作为隧道而言实在有点大材小用的感觉。这样的小山配上希腊拱门形状的隧道,看上去怪滑稽的——有点像驮着马鞍伸着舌头的牧羊犬。

另一边只有三样动物:大象,长颈鹿,还有孔雀。

安排别具匠心,或者说意味深长。原因说不好,但每次一想到另一边只有那三样动物,我心里便涨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潮湿温暖的水泥无声无息地涌入胸腔,把心脏紧紧凝固住一样。

站在隧道前,我做了个深深的深呼吸,足有科罗拉多大峡谷那么深。足有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似乎有什么东西粘在身上,怎么甩都甩不掉。我耸耸肩膀,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东西的形状和质地——就像软乎乎的来自哈雷彗星的泥巴。

又要过隧道了。

这是第几次过隧道?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第一次是在十年前。火车呼啸着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黑暗中,大家都猛然沉默下来,恍如一瞬间被拔掉了与真实世界连接的插头。隧道中的风和被放大的火车轰隆声使人不由得产生时光流转的错觉。那是我头一回碰女孩的手。她的手指纤细冰凉,轻轻地——近乎神经质地——摩挲着我的手心。我的整条胳膊好像就要融化掉一样。

火车驶出隧道。不知为什么,大家似乎都松了口气。

我已经记不起那些一起参加高中旅游实习的同学的样子。包括那个女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混在无数女孩的形象中无法辨认。怎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呢?干吗要像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似的跟那么多女孩睡觉呢?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因为我真的问过不少人。

“你为什么要和我睡觉?”我一边抽烟,一边用很真诚的语气问。

“因为你是个流氓啊。”她把耳朵贴在我肚皮上。

我没说话。那不算是什么答案。

“开玩笑的。”她安慰似的拍拍我。

“那,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不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嘛。”她的语气里渗出清晨露水般的愤怒。我没再说什么。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走出隧道,回到1997年10月7日的阳光下。已经能看到不远处如工厂厂房般的大象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