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意志(第9/14页)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厌其烦,站在人流中不动,还用双手打拍子。花匠心里很惭愧,而且又被行人推着挤着,站都站不稳了。那些人还咒骂他挡道,弄得他一脸通红。最后,他一狠心,撇开小李独自走了。他听到小李在背后大声说:

“那是宝石大厦给员工发出的信息啊!”

但他耳边轰轰轰地响着大型卡车的声音,任它什么信息都听不到。他跑回大厦,上到顶层,进屋躺下。他的心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空洞。

他明明记得自己临睡前闩好了门,这个地下花圃管理员老吴是怎么进来的呢?起先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后来听出是他的声音,才慢慢平静下来。老吴就坐在床的那一头,黑糊糊的一团,有点像岩石。

“您是来观察霓虹灯的吗?”花匠问他。

“是啊。您这里是最佳位置了。先前住在这房里的那一位常常彻夜不眠。”

“我们打开门到外面去吧。”

“不,用不着。在这黑地里可以看得更清楚。您猜猜看盲姐在几楼鬼混?”

“我猜不出。”

“她啊,在二十三楼,同小李在一起。您听,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啊!那么,先前那一位,他怎么不住这里了?”

“他啊,他走火入魔,爬到塔外跌下去了。这是一般的说法,不过谁也没看到尸体。我的看法是,他就躲在这大楼里头。您想,这里员工这么多,都穿着一种式样的制服,他要混迹于他们当中还不容易?”

“可是制服的式样并不相同啊。保险公司的和银行的不同,外贸部的又同石油部的不同,还有很多种……”花匠说这些话时内心升起焦虑感。

“嘘,小声点!那全是表面现象,您没注意到制服两肩的黑色图案吗?这就在于一个人的眼光了。您看见的是鸡毛蒜皮,我看见的是制服的真实功能。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对,是说先前那一位。您就从来没同他邂逅过?”

“他是不是勤杂工?”

“是啊。这么说您同他见过面了。”

“是在我刚来的时候。他说他不光做勤杂,还要巡夜。”

管理员扑哧一笑,在床上拍了一掌,说:

“他这种人总是忙得不得了的,他才不会让自己闲下来呢。他胸膛里有五十只兔子在赛跑!要不然他怎么会爬到塔上去?”

管理员站了起来,他要去取挂在墙上的雨衣和那顶帽子。花匠想起那双鞋子化成灰的事,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但是管理员从容地取下了雨衣和帽子,他将帽子戴在头上,窸窸窣窣地穿好了雨衣。让花匠诧异的是,当他做这一切时,房里不但没有腾起灰尘,空气反而变得格外清新,就像身处树林里一样。他忍不住小声地发出惊叹:

“真是奇迹啊!”

管理员站在他面前得意地说:

“您看到这些东西上面落满了灰尘,您就以为它们很脏,其实呢,那只不过是表面现象。我穿上它们,就可以抵挡流星雨了。”

“莫非您就是先前住在这里的那个人?”

“哈,您真聪明。但我不是他,我只是他的同事。我观察了他的事之后,就在地下建起了那个花圃。我要去看盲姐了,她在十五楼的工具房里苟延残喘。”

他开门出去时,花匠看见一束流星的光焰将他照得通体透明,肺、心脏、肾脏还有肠子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花匠想冲出去看个究竟,但房门又打不开了,他只好坐回床上。他记起老吴刚才说了“苟延残喘”四个字,难道盲姐快死了?女孩在他的园子里时,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那只是表面现象吗?

花匠躺在黑暗里,他清楚地听到外面的流星在向大楼的玻璃窗进攻。他想,也许有一天,他成为了这里的真正员工,经理也对他满意了之后,他就可以看得见现在看不见的那些东西了吧。他之所以焦虑,是因为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啊。那女孩多么美啊,这样的人间尤物他还从未见过,可为什么一想起她他就会感到忧郁呢?为什么别人都不像他这样多愁善感、不切实际?只能说是自己的眼光太狭窄。或者说,他根本看不见事物的本质。他就这样七想八想,翻来覆去,直到黎明才进入朦胧状态,刚要跨过界线一头扎进黑暗,又有人将他猛地一推就推出来了。睁眼一望,原来是门被风吹开了。他的目光扫到墙上,看见帽子和雨衣挂在墙上,上面一丝灰都没有,像新的一样。他起身将雨衣取下,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他又闻到了野蜂、山菊还有丁香的气味。他将自己的脸埋到雨衣里头,走进幻境中的树林。那不是家乡的树林,他已经厌倦了家乡的风景,那是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他在宝石大厦这么多年里头想出来的地方。在他的幻境里,天是玉色的,悬挂着一团一团的沉重的紫云,大地呈现石灰色,小树林则是青色的,树下的草地和野花颜色更深沉一些,那种黑让人想起灵堂。他沉浸在树林、草地和野花的气味中,他的脑袋一下子变得空灵起来,某种额外的视觉从身体内部出现,他甚至看见了十五楼的盲姐。他看见的是一个模糊的苗条的身影,长发坠地,姿态无比优美。但是她没有头部,她的四肢舞动着,她正在同自己的长发搏斗,浓密的头发不时被她掀起,如同一把巨大的黑扇。他确信那是盲姐,他熟悉她的几个习惯动作。他的房间外面,天已经大亮了,可盲姐房里为什么那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