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的阅读(第4/7页)

门被推开了,是黑脸的房管员。他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我没关门吗?

“您在研究作品啊?很好。”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有件事想不通,为什么您要到地下室去找他?您不可能找到他的。”

“后来我同他在茶馆见了面。”

“茶馆?那算什么!那个时间段里他已经不是他了。”房管员撇了撇嘴。他的目光在我的卧室里扫了一圈,又说:“您要好自为之啊。我们都有弱点,对吧?那种黑洞洞的地方,最好不要随便跑去。”

我的爹爹在外面说话了,房管员连忙躲到窗台上,拉上深色的窗帘。但是爹爹没有进来,只是在走廊里高声喊了一句:

“你把家里弄得森严壁垒,别人还怎么活啊?”

然后就听到他摔门外出的响声。

房管员跳下来,笑嘻嘻地说:

“您瞧,您都在干些什么呢?”

他背着手在我房里走了几个来回。其间有两次,他拿起那本笔记本来,似乎想翻阅一下,但后来又放下了。我问他读过没有,他摇了摇头说,他是另外一种读者,从来不读这种纸质的作品。“要知道我和这个人住在这栋楼的同一层啊。”

我感到他的这句话阴森森的。看来,我对于作者一无所知,我总是想当然,以自己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他。我能够从哪方面努力去接近他呢?一切全是不可靠的,抓不住的,我的唯一的根据只能是这个笔记本。他将这个本子交给了我,我和他之间就有了默契——读者与作者之间的默契。如果我真想进入他的世界,通道也只能在这个本子里头。此刻,我是多么的希望这个房管员能同我一道研讨一下这部手稿啊。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对我有如此大的诱惑力的作品,短短的两天里,我不是连性情都改变了吗?

房管员看透了我的意图,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发出几声干笑,便扬长而去了。他来时无声无息,走的时候却将门撞出那么大的响声。

我失望又沮丧,还有点嫉妒他。这个人是如何阅读作者的?他俩在所有的方面都有沟通吗?这种沟通是如何达到的?

当我最初浸入(这种阅读确实是“浸入”)文本之时,由于缺乏线性的情节,陷入茫然是必经的阶段。没有线索可遵循,思维无法延伸,人便只能张开自己的感官,将那些看似芜杂的信息全部吸收进去。这种吸收并不是机械的吸收,而是类似于“浸润”,又有点像花朵的授粉。感官不断地聚集自己的敏感度和感受力,友爱地、迫不及待地捕捉并拥抱那些缥缈的信息。这个过程有时很短,有时却非常漫长。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前期阅读的过程越漫长,在焦虑中期待的感官越兴奋,所阅读的作品的张力就越大。阅读者会隐隐约约地感到:这里有一个大东西,它潜伏在黑暗里,我已经摸到了它的一部分,我还不能确定它的形状,但我已经知道它在那里。也许有的时候,当阅读者鼓起勇气勇往直前时,到头来却扑了个空。它不在那个层次上,它在一个更深更隐蔽的处所。于是阅读者以为已经到手的某些经验和感受作废了。如果他不想轻率地否定作者,他就有必要准备第二次探索与冲刺。当然,怎么能否定同自己产生了心灵感应的作者?问题一定是出在我自己身上,我的感官没有发挥出全部的潜力,我的理性还不够强硬……我必须绷紧,我又必须充分地放松。

在黑暗的时光,作品如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我的头上。窒息、尖叫、绝望,这些全是有可能经历的。这个时候,支撑你的便只有一种信念了,即对于你内部那个“无形胜有形”的东西的信念。废墟上透出的信息并没有消失,你必须用强力破除障碍,不顾一切地往下沉沦,才能抵达金矿脉络的所在。那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抵达,只是一种阶段性的证实。仍然是在黑暗里,阅读者摸到了矿脉,某种形式的美在他大脑里闪闪发光了。那是种具有神性的触摸,“美”和那个动作是同时发生的。这是实实在在的收获还是幻觉?应该说二者兼有吧。文学的功能便是激发出我们应有的高级的幻觉,并且这个幻觉又随时可以转化为物质的力量,这其间的曲里拐弯的旅程就是通过阅读来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