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文艺女青年(第10/25页)
可是杀人犯佩里·史密斯到底是什么呢?在卡波特的心中,至少是最开始,他只是他的写作的工具,一个符号,一个观察研究的对象。他可以保持对这种研究对象不动感情地旁观和分析,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采取欺骗的手段来获得他们的信任和感情,这在他来说都是习以为常、毫不违背道德的,因为他是以一个作家的角度来看他,来欺骗他,上帝派他来诠释这个世界,这是他的才华,他的任务,也是他作为作家的特权。所以即便有那么一些欺骗,他也是心安理得,没有丝毫的歉意。
但是这一次卡波特错了,他遇到的几乎就是他的影子,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们似乎是同一家庭的兄弟,只是佩里从后门离家,自己走了前门”。他们有着同样被抛弃的童年,对命运不服气的倔强,同样的敏感和悟性,同样追求这不庸俗的生活。他们甚至同样试图在这场相遇中利用对方,卡波特想要通过佩里的故事不朽,佩里要通过卡波特的笔争取社会舆论来获得自由,只要卡波特能在他的书中让人们相信他和同伙并非预谋,他们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卡波特当然不会像佩里要求的那样帮佩里争取同情,一个过失杀人的杀人犯,怎么可能让他的作品震惊于世,得到不朽?所以每当佩里询问他时,他永远告诉佩里此书状态是“未完成”。当佩里指着报纸问他为什么把书名取为《冷血》的时候,刚刚和办理佩里一案的警官炫耀完书名的卡波特,甚至可以不动声色地说那是书商的所作所为。作为一个同样是写作的人,我曾经试图想象着卡波特当时的心境,他一边在书中令人信服地将佩里塑造成一个冷酷杀手的形象,这将让佩里绝无生还之路;另一边以同病相怜的身份成为佩里的监护人,这两个卡波特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卡波特,也许两个都是。他本来以为欺骗个杀人犯没什么了不起,但是佩里和他太像了,这导致了他对佩里的同病相怜变成了假戏真做。
这一次上帝没有站在卡波特这一边,也许因为拍了卡波特脑门的本来就是魔鬼而不是上帝,不管怎样,他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一方面他如此自恋,以至于他无法不去爱像极了自己的佩里;一方面他要不朽,可是这不朽却必须要以佩里的案件盖棺定论后,用佩里的死才能换来。他选择了后者,然而这选择的结果却整整耗尽了六年,当所有的诉讼终于走到了结束的时候,卡波特自己也已经近于崩溃了,他试图逃到遥远的小岛上,但是佩里却紧紧地抓住他不放,一直给他写信,一直缠着他找他,于是他只好一直撒谎一直演戏了六年。写作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件事情,当你试图进入一个人的灵魂的时候,你发现你已无法轻易离开。除非那个人死。
那个人终于死了,卡波特去参加佩里的死刑,看着他还能对自己笑,看着他脸上对自己的宽容,看着他眼睛里对自己的灵魂也同样是清清楚楚,他看着他死,他的身体从高高的脚手架上坠下的时候,狠狠地砸在他心里,砸得他内心深处那个建筑好了的卡波特王国终于分崩离析。
他哭着给朋友电话:“我做了所能做的,真的。”朋友说:“也许吧,不过事实是你不愿(让他们再活下去)。”
你可以对你的作品和读者不诚实么?也许你能够,以作家的名义,但是你可以对自己不诚实么,也许你永远也做不了那么彻底。即便你是一个作家,你觉得你有特权,是上天恩准你可以突破自己的底线甚至没有底线,但是有一天,你发现你仍然要像所有人一样,为此付出代价。我一直在猜想,在这整个的过程中,最让卡波特郁闷,也最让我这个观众郁闷的是,佩里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们是两个明眼人在演盲人戏,而他到了最后一刻,还要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向佩里撒谎。其实他试图坚持欺骗的与其说是佩里,还不如说是他自己。而佩里,则淡淡然地给卡波特相当的配合,卡波特要他死,要求得自己的一个解脱,他最后满足了他,给他解脱,给他自由。然而一个人的死却没有给两个人都带来解脱,解脱的只有佩里自己,而卡波特,等待他的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