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人的生命体验——三秦人物摹写之二(第6/7页)
领导俯下身轻轻地问:“你是下午开会时抠的?”
柳青平静地说:“这是我的坏习惯,不知不觉就抠成这样子了。老也改不了。”
“噢……噢……噢……”领导转过身,独自微微点着晃着脑袋,走到窗前背对着柳青站住,只见冒烟,不闻话语,再不启发柳青表态了……
一年之后,饥饿便笼罩了蛤蟆滩。在忆苦思甜活动中被作为象征旧中国贫穷的稀糁子野菜树皮等食物,现在摆上了蛤蟆滩家家户户的饭桌。有人嚼着野菜树皮仍不改活泼的天性,哎呀!甭说亩产50万斤粮,就按一亩地打1万斤,咱们该当干面锅盔操心吃得撑死呀!那么多的麦子跑到哪儿去咧?没有人敢在公开的或正经的场合追问高产的粮食到哪儿去了,更没有人敢追问亩产50万斤的“卫星”放到天宇里去了,还是把家家户户的粮缸砸粉碎了!那些放过高产“卫星”的农民和决心把跟头从10个翻到80个的名演家,现在全都不管他们放出的“卫星”跌到什么地方去了,早把心思集中到挖野菜和计算购粮票证上去了,然后依然热情不减地对新兴的口号表态去了。柳青却把心思集中到牛马身上了。无论碗里糁子多么稀,野菜树皮如何难以下咽,蛤蟆滩尚未发生完全属于饥饿而致死亡的人。牛马却大面积死亡,一个村子都难以幸免。在蛤蟆滩只有水车改成电动机械解放了牛马,成为机械化电气化的唯一标志,其余耕地拉车拉磨等重量级的农活儿仍依赖畜力。牛马死完了怎么办?道理不言自明,人都没有正经吃食了,牲畜早在人之前就省去了精料只有麦草了。柳青现在没有抠指头的下意识动作了,整天走村串寨,踏访那些有饲养抚弄牛马经验和绝招的老农民,开始推敲字句编写饲养牲畜的《三字经》,既要通俗——饲养员文化普遍偏低,又要朗朗上口易读易记——有些饲养员缺乏对文字的耐心。柳青把正在写作的《创业史》第二部放下来,牛马占据了他的思维中心……现在来不及追问谁怎么把粮缸砸破了,拯救人和牲畜的性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通铺长屋里已经此起彼伏着男人们的鼾声,连续的间断的和偶尔骤暴骤落的,深厚的清亮的和黏糊滞稠的,都交混在一起,给最清醒的柳青听着。这些和他一样被呵斥被推搡被栽赃被谩骂被凌辱的大家人精们,现在进入一天24小时里最幸福的时段,痛苦和焦灼都解脱了。柳青确定最后的时刻已经来到,竟然自嘲地想着,现在早已用不着抠指头了。“文革”初期他还抠着,后来就被口头的炮轰和拳脚代替了。相对于年轻壮汉的拳脚,抠指甲这种小动作已经中止了,因为整个70斤重的躯体都要消灭了。他的眼前浮出的是那双惊愕不堪痛苦不堪的美丽的冰雕似的眼睛,就要结束自家的折磨和终生依偎他的人儿的折磨了。柳青伸出右手,抓住了一根电线,几乎同时把右腿伸出被窝,一脚就准确无误地踏住接电板的另一根电线……
写到这里,长篇小说《创业史》里的一段话浮现出来: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或者一步……我在初中毕业那年春天,每月按时到邮局去购买一本连载着原名《稻地风波》小说的《延河》杂志,两毛钱是从父亲给我买杂拌咸菜就馍吃的副食费里俭省下来的。梁生宝在饭馆里花两分钱买一碗面汤泡着自家带的风干馍大吃大嚼的时候,我想到父亲每逢赶集进城也是这个消费水平这等消费做派;梁三老汉的好恶和审美的言语和行为,活脱就是我家门族里的八爷;梁生宝母亲在稻棚屋里顺意开心和愁肠百结时的神情,常常与我的母亲重叠……还有前引的这句话,我在那时就一遍成记。至今依然能浮现出来。我后来结识过南方北方的同代作家,每谈都会说到柳青和他的《创业史》,一般都是朋友先提起,而且常说到这句话,有的说曾经当做座右铭置于案头,或抄录在日记本首页上。我现在想到,以一句人生哲理式的警句影响过不知多少读者的柳青,在他把一根电线攥在右手,又决绝地用右脚踩踏另一根电线的时候,怎样阐释这“紧要处的几步或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