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人的生命体验——三秦人物摹写之二(第4/7页)

  “实事求是不是狡辩。我要是说假话,就是自己打断自己的脊梁。”

  再一番拳脚,柳青就不说话了。

  ……

  柳青听到第一声打鼾,是从这屋子最东头的墙根下响起来的。从不时响起的出气声的轻重,柳青能判断出来哪种呼吸声是进入睡梦者发出的,哪种呼吸声是正在痛苦不堪的清醒者佯装睡着了的声息。他还得等待。等待里的心境是死样的平静,却浮出马葳的眼睛——这双熟悉的眼睛,瞅着他陪着他从京华首都回到西安,再相跟到蛤蟆滩南沿的庙院里,那是世界上最可依赖的美丽的眼睛,虽然也有不高兴的神光流泻的时候,却不影响依赖和美丽。就在他在台上为“自报”自己是什么的对抗中,在他第一次挨打之后重新站定的时候,看见站在台下的马葳的眼睛,那种惊愕那种痛切的神光,像是一种凝固的冰雕,这是相伴相依几十年来从未见过的眼神。柳青第二次第三次挨打之后再去搜寻那冰雕似的眼神,却只看见亲爱的马葳低垂着的黑发,她没有力量看他了。那一刻,他心里泛起一缕庆幸的欣慰,低头不看是最好的选择,可以减轻折磨。现在,柳青眼前就浮出那双惊愕不堪痛切不堪而凝固为冰雕似的眼睛。

  他在心里沉吟,亲爱的马葳啊!你肯定不知道你惊愕恐惧和恨起来的眼睛是怎样感动老夫的心啊!

  “我放不了‘卫星’。别人用水笔写字写得快,能放;我写字跟刻字工一样慢,放不了;我给你实事求是汇报,刻字比不得写字快嘛。”

  柳青对找他说话的领导说。

  柳青坐在领导对面。这是西安南郊的一个别墅式的高级宾馆。40年代由驻扎西安的国军军长胡宗南修建,接待党政要员的场合,解放后变为开会和休养的招待所了。这里刚刚召开过一个前所未有的热气腾腾的大会,是文艺界知名的写家演家唱家弹奏家耍(魔术)家放“卫星”的大会。中国在1958年掀起的大跃进高潮里又兴起放“卫星”,最大的“卫星”是亩产小麦50万斤,报纸上还配发着一个站立在麦穗上的男孩的照片,随之便潮涌着各行各业争相放出的吓死人的大“卫星”。文艺界不甘落后,各路名家名手聚着气铆着劲到这个招待所放“卫星”来了。柳青不仅不放“卫星”,甚至一言不发。在这样热烈的气氛里,坐着这样一位冰冷着脸色的人,弱智的人都会产生对于大跃进的态度问题的敏感,更不要说这些文学艺术界的人精了。会后,领导就找柳青来谈话。柳青坐下后就解释自己放不了“卫星”的原因。

  “可是……你想没想到你不发言的负面影响?”

  “实事求是。我只能实事求是。我放不了重量大的‘卫星’。我不能对党说假话说我能放。”

  谈话停止了。气氛虽有点滞闷,却不紧张。这位领导和柳青既是同志战友,也是朋友,早在延安革命战争年代就熟悉了,他们当时都是年轻人。他现在是省上的重要领导,柳青是中国当代重要作家,友谊却不因年岁递增工作性质的差别而改变。或者说,领导叫他来坐坐来谈话,本质用意是替他担着一份心,须知对于刚刚兴起的大跃进运动的态度,往往决定一切职业者的命运,越知名越能干的人越是这样。这几乎已成为稍有政治意识的人的生存常识。柳青能感知领导和朋友的好心用意,又重复一遍:“我是作家,又是党员,我必须对党实事求是地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