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克己(第9/18页)

不论是平民百姓的那些卑微的打算,或是权贵人士的那些宏伟辉煌的目标追逐,了不起的本领和起初成功的冒险常常鼓励一些最后必然导致破产和毁灭的企图。

每一个公正的旁观者,对于那些精力旺盛、宽大恢宏与品格高尚者的真实优点所怀有的那种敬意与钦佩(因为是一种有充分根据的情感,所以是一种稳定不变的情感),完全不受那些人运气好坏的影响。然而,对于他们厚着脸皮自夸拥有的长处,他往往会怀有的那种钦佩,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没错,当他们成功时,他常常会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的成功遮蔽了他的眼睛,使他不仅看不见他们的冒险事业其实是极端的轻率鲁莽,而且也常常使他看不见那些冒险事业其实是极端的违背正义。他非但没谴责他们的这一部分性格缺陷,反而常常以最狂热钦佩的态度拥抱这部分缺陷。然而,当他们不幸失败时,一切便都变了颜色,也变了名称。以前是英勇雄壮的恢宏豪迈,现在重新获得极端鲁莽愚蠢的正名;以前隐藏在耀眼的成功光彩下的那些肮脏污秽的贪婪与不义,现在完全暴露出来,玷污了他们的冒险企图的全部光泽。如果恺撒不是赢了而是输了法萨里亚战役,那么,此刻,他的品格将只排在略微高于卡特林纳的位置,而他那违反国法的企图将被意志最薄弱的人视为肮脏下流的程度,甚至也许会超过曾经被当时对他充满党派憎恨的小加图视为肮脏下流的程度。[54]他真实的优点,他正当的品味,他简洁优雅的文笔,他合宜的口才,他在战争中的技巧,他在困难时的机智,他在危险时的冷静与沉着的判断,他对朋友的忠诚眷恋,他对敌人的无比宽大,将全部获得承认,就像曾拥有许多了不起的特质的卡特林纳所拥有的真实的优点,现在也会被人们承认那样。但是,他贪得无厌的野心,他的傲慢自大与不义,将会使所有那些真实优点的光彩黯然失色,或甚至熄灭。命运女神在这方面,就像在其他一些我们已经提过的方面那样,对人类的道德情感有很大的影响,并且按照她的赞许或反对,能够使同一性格,或者成为人们普遍爱戴与钦佩的对象,或者成为人们普遍憎恨与蔑视的对象。然而,这个道德情感上的重大出轨,决非毫无用处。我们在这场合,就像在其他许多场合那样,甚至可以为人类的弱点与愚蠢而赞美神的智慧。我们对成功的钦佩,和我们对财富与权贵的尊敬,是基于同一人性原理的,而且它们也同样是建立阶级差别与社会秩序所必不可少的心理条件。[55]这种钦佩成功的心理,使我们变得比较容易顺从人事嬗变可能指派给我们的那些上司;使我们比较容易以尊敬的态度,有时候甚至是以某种爱戴的态度,对待我们再也无法抵抗的那种幸运得逞的暴力。这种得到命运女神垂青的暴力,不仅包括像恺撒或亚历山大大帝那样了不起的人物所发动的暴力,而且也常常包括像阿提拉[56]、成吉思汗[57]或帖木儿[58]那样最凶猛残忍的野蛮人所发动的暴力。绝大部分的一般民众自然倾向抱着一种觉得惊奇的钦佩,仰望所有这些武力强大的征服者。虽然这无疑是一种非常懦弱愚蠢的钦佩,然而这种钦佩却有助于使他们变得比较不是那么不情愿臣服于那种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统治,臣服于那种即使他们不情愿也无可奈何的统治。

虽然在成功顺遂时,过分妄自尊大的人有时候也许显得比德行端正谦逊的人更吃香,虽然一般群众,以及那些在稍远的地方眺望他们双方的人,给予前者的掌声常常比给予后者的响亮许多,然而,当一切得失都被确实估算了以后,在所有场合真正大大得利的,也许反而是后者,而不是前者。一个绝不把任何除非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优点归属于他自己,也不希望别人把任何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优点归属于他的人,不用担心遭到羞辱,也不用害怕被看穿,反而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他自己真实纯正与表里如一的品性上高枕无忧。仰慕他的人可能不是很多,给予他的掌声也可能不是很响亮,但是,越是贤明的人,越是近身观察他,越是了解他,便越是钦佩他。对真正贤明的人来说,单独一个智者深思熟虑后的赞许让他感到的衷心满足,胜过成千上万虽然热情但无知的仰慕者所有喧闹的鼓掌喝彩声。他可以和巴门尼德(Parmenides)说同样的话:后者有一次在雅典的群众大会上宣读一篇哲学论文,目睹所有听众,除了柏拉图,都已经离他而去,尽管如此,他仍然继续宣读他的论文,并且说只要有柏拉图一人当他的听者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