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克己(第7/18页)
有智慧与品德的人,主要把他的注意力导向第一种标准:丝毫不差的合宜与完美的理想。在每个人的心中,总有一个这样完美的理想,逐渐在他对自己和对他人的品性观察中形成。这理想是心里面那个伟大的半神半人、那个评判行为对错的伟大判官缓慢、逐渐与累进的工作成果。在每个人的心中,这理想被描绘得有多准确,它的着色有多正确,它的轮廓被划得有多精确,取决于用在那些品行观察的感觉能力有多细腻与敏锐,以及用在描绘这理想的功夫有多仔细与专注。有智慧与品德的人,以最敏锐最细腻的感觉能力完成那些品行观察,并且以极度的细心与注意执行这理想的描绘与着色工作。每天都有某个特征被改善;每天都有某个缺点被改正。他比其他人花更多时间研究这理想,他对这理想领悟得比其他人更为清楚明了,他对这理想已经有了一个比别人更正确的印象,并且比别人更深地醉心于它那神圣脱俗的美妙。他尽他所能地努力要使自己的性格和这个完美的原型融为一体。但是,他是在模仿某位神圣的艺术家的作品,而那作品是绝不可能被完全复制的。他感觉到所有他的最佳努力都没有完全成功;他因看到那终归会毁坏的仿制品在这么多不同的特征上比不上那不朽的原作,而觉得悲伤与苦恼。他觉得不安与羞耻,他记得自己是时常由于失去注意,由于失去判断,或由于失去沉着,而曾经在言语和行动上,在举止和对话上,违反了严格要求完全合宜的规则,因此他记得,他曾经是这么背离过他心中那个他向来希望按照它来塑造自己的品行典范。没错,当他把注意力导向第二种标准时,亦即导向他的朋友们和熟人们通常已经达到的那种卓越的层次时,他可能感觉得到他自己确实比别人优越。但是,由于他的主要注意力总是被导向第一种标准,所以他因前一种比较而变得谦虚的程度,必然远甚于他可能因后一种比较而变得高傲的程度。他绝不会变得如此的洋洋得意,以至于傲慢无礼地看不起即使是那些真的不如他的人。他如此深刻地感觉到他自己的不完美,他如此彻底地知道,要达到他自己这种距离完美的正直还很遥远的层次是多么的困难,以至于他无法看不起他人比他更大的不完美。他不仅绝不会因为他们不如他而轻侮他们,反而会以最宽容怜悯的心情看待他们,并且随时愿意以他的忠告和榜样帮助他们进一步向上提升。如果,在任何特殊的资格评比方面,他们碰巧优于他(而又有谁是这么完美以致不会有许多人在许多不同的资格上优于他呢),知道要超越别人是多么困难的他,不仅绝不会嫉妒他们的卓越,反而一定会尊敬与推崇他们的卓越,一定会给予那卓越该得的全部掌声与喝彩。总而言之,他的整颗心被深深地刻上,而他全部的言行举止也被清楚地印上真正谦逊的性质;他对自己的优点有很谦卑的评价,而同时对别人的优点则有充分的认识。
在所有文科学术与才艺方面,包括绘画、诗词、音乐、雄辩、哲学等等,伟大的艺术家总是感觉到他自己的最佳作品真的不完美,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刻地察觉到,他的那些作品距离那个他已经有些概念的理想的完美,那个他尽他所能地模仿但他知道永远没有希望达到的那个理想的完美是多么的遥远。只有次等的艺术家,才可能对他自己的表现完全满意。他对这种理想的完美没有什么概念,也很少把他的心思花在那上面,而且,会被他怀着优越感拿来和他自己的作品作比较的,主要是其他一些成就也许比他还要差的艺术家的作品。波洛瓦[45],这位伟大的法国诗人(他的某些作品,也许不会输给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同类诗人)常常说,伟人绝不会完全满意他自己的作品。和他相识的桑德伊[46](一位拉丁韵文作家,只因为有那一点儿小学生般的成就,便喜欢自诩为诗人)向他保证说,他自己总是完全满意自己的作品。波洛瓦,以一种也许是淘气戏谑的暧昧口吻回答他说,他无疑是古往今来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伟人。在评判他自己的那些作品时,波洛瓦拿它们和理想的完美标准作比较;对于这个理想的完美在他自己那一门特殊的诗作艺术中是个什么模样,我敢说,他已经竭尽人力所能地深思熟虑过,而且也已经得到人力所能得到的最清晰的概念。至于桑德伊,在评判他自己的作品时,我想,主要是拿它们和当代其他一些拉丁文诗人的作品作比较,而和大部分的那些人相比,他确实绝不逊色。但是,要终生在言行举止上,保持并且修整到(如果允许我这么说)有几分近似这理想的完美,其困难度无疑远甚于要在任何巧妙的艺术方面把任何作品逐步修整到同等近似的完美。艺术家可以在未受干扰的情况下静下心来做他的工作;他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有准备地工作,而且可以在充分掌握且完全记得所有他的技巧、经验与知识的时候工作。但是,贤者必须随时保持其自身行为的合宜性,不管他健康或生病,不管他成功或沮丧,也不管他正处于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的时刻,或正处于最清醒注意的时刻。遇上最突如其来和最出乎意外的艰难与困苦的挑战攻击,绝不容许他吃惊。遇上别人的不义,绝不容许他受刺激而回应以不义。面对激烈的党派斗争,绝不容许他惶惑。面对所有战争的辛苦与危险,绝不容许他气馁或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