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之前(第4/4页)

“一个去了。啊啊!等我们上船之后,只剩了你从上海乘火车回家去,你不怕孤寂的么?还是你先走的好吧,我们人数多一点,好送你上车。”

质夫很沉郁地回答说:

“谁先走,谁送谁倒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们二年来的奋斗,却将等于零了。啊啊!想起来,真好像在这里做梦。我们初出季刊周报的时候,与现在一比,是何等的悬别!这一期季刊的稿子,趁他们还没有付印,去拿回来吧!”

邝海如又幽幽地回答说:

“我也在这样地想,周报上如何的登一个启事呢?”

“还要什么启事,停了就算了。”质夫愤愤地说。

海如又接续说:

“不登启事,怕人家不晓得我们的苦楚,要说我们有头无尾。”

质夫索性自暴自弃地说:

“人家知道我们的苦楚,有什么用处?还再想出来弄季刊周报的复活么?”

只有曾季生听了这些话,却默默地不作一声,尽在那里摸脸上的瘰粒。

吃过午饭之后,他们又各说了许多空话,到后来大家出了眼泪才止。这一晚质夫终究没有回到那同牢狱似的堆栈里去睡。

曾、邝动身上船的前一日,天气阴闷,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在静安寺近边的那间一楼一底的房子里,于午前十一时,就装了一桌鱼肉的供菜,摆在那张圆桌上。上首尸位里,叠着几册丛书季刊,一捆周报和日刊纸。下面点着一双足斤的巨烛,曾、邝、于、霍四人,喝酒各喝得微醉,在那里展拜。海如拜将下去,叩了几个响头,大声地说:

“诗神请来受飨,我们因为意志不坚,不能以生命为牺牲,所以想各逃回各的故乡去保全身躯。但是艺术之神们哟,我们为你们而受的迫害也不少了,我们绝没有厌弃你们的心思。世人都指斥我们是不要紧的,我们只要求你们能了解我们,能为我们说一句话,说‘他们对于艺术却是忠实的。’我们几个意志薄弱者,明天就要劳燕东西地分散了,再会不知还是在这地球之上呢?还是在死神之国?我们的共同的工作,对我们物质上虽没有丝毫的补益,但是精神上却把我们锻炼得同古代邪教徒那样的坚忍了。我们今天在离散之前,打算以我们自家的手把我们自家的工作来付之一炬,免得他年被不学无术的暴君来蹂躏。”

这几句话,因为他说的时候,非常严肃,弄得大家欲哭不能,欲笑不可。他们四人拜完之后,一大堆的丛书季刊周报日刊都在天井里烧毁了。有几片纸灰,飞上了空中,直达到屋檐上去。在火堆的四面默默站着的他们四个,只听见霍霍的火焰在那里。

一九二三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