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之前(第2/4页)

“你们寻着了房子没有?”

他们同时回答说:

“寻着了!”

“寻着了!”

原来穿洋服的是曾季生,穿罗罢须轧的是霍斯敬。霍斯敬是从家里出来,想到日本去的,但在上海染了病,把路费用完,寄住在曾季生、邝海如的这间一楼一底的房子里。现在曾、邝两人受了压迫,不得不走了,所以寄住的霍斯敬,也就不得不另寻房子搬家。于质夫虽在另外的一个地方住,但他的住处,比曾、邝两人的还要可怜,并且他和曾、邝处于同一境遇之下,这一次的被迫,他虽说病重,要回家去养病,实际上他和曾、邝都有说不出的悲愤在心的。

曾、邝、于,都是在日本留学时候的先后的同学。三人的特性家境,虽则各不相同,然而他们的好义轻财,倾心文艺的性质,却彼此都是一样,因为他们所受的教育,比别人深了一点,所以他们对于世故人情,全不通晓。用了虚伪卑劣的手段,在社会上占得优胜的同时代者,他们都痛疾如仇。因此,他们所发的言论,就不得不动辄受人的攻击。一二年来,他们用了死力,振臂狂呼,想挽回颓风于万一,然而社会上的势利,真如草上之风,他们的拼命地奋斗的结果,不值得有钱有势的人一拳打。他们的杂志著作的发行者,起初是因他们有些可取的地方,所以请他们来,但看到了他们的去路已经塞尽,别无方法好想了,就也待他们苛刻起来。起先是供他们以零用,供他们以衣食住的,后来用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把零用去了,衣食去了,现在连住的地方也生问题了。原来这一位发行业者的故乡,大旱大水的荒了两年,所以有一大批他的同乡来靠他为活。他平生是以孟尝君自命的人,自然要把曾、邝、于的三人和他的同乡的许多农工小吏,同排在食客之列,一视同仁地待遇他们。然而一个书籍发行业的收入,究竟有限,而荒年乡民的来投者漫无涯际。所以曾、邝、于三人的供给,就不得不一日一日地减缩下去。他们三人受了衣食住的节缩,身体都渐渐地衰弱起来了。到了无可奈何的现在,他们只好各往各的故乡奔。曾是湖南,邝是四川,于是浙江。

正当他们被逼得无可奈何想奔回故乡去的这时候,却来了一个他们的后辈霍斯敬。斯敬的家里,一贫如洗。这一回,他自东京回国来过暑假。半月前暑假期满出来再赴日本的时候,他把家里所有的财产全部卖了,只得了六十块钱作东渡的旅费。一个卖不了的年老的寡母,他把她寄在亲戚家里。偏是穷苦的人运气不好,斯敬到上海——他是于质夫的同乡——染上感冒,变成了肺尖加答儿。他的六十块钱的旅费,不消几日,就用完了,曾、邝、于与他同病相怜,四五日前因他在医院里用费浩大,所以就请他上那间一楼一底的屋里去同住。

然而曾、邝、于三人,为自家的生命计,都决定一同离开上海,动身已经有日期了。所以依他们为活,而又无家可归的霍斯敬,在他们启行之前,便不得不上别处去找一间房子来养病。

曾、邝、于、霍四个人和邝的夫人小孩们,在那间屋里吃了午膳之后,雨还是落个不住。于质夫因为天气冷了,身上没有夹袄夹衣,所以就走出了那间一楼一底的屋,冒雨回到他住的那发行业者的堆栈里来,想睡到棉被里去取热。这堆栈正同难民的避难所一样,近来住满了那发行业者的同乡。于质夫因为怕与那许多人见面谈话,所以一到堆栈,就从书堆里幽脚幽手地摸上了楼,脱了雨衣,倒在被窝里睡了。他的上床,本只为躺在棉被里取热的缘故,所以虽躺在被里,也终不能睡着。眼睛看着了屋顶,耳朵听听窗外的秋雨,他的心里,尽在一阵阵的酸上来。他的思想,就飞来飞去地在空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