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第39/51页)

荣幸之至!我从哪里能够听闻这样的教诲?我怎敢以为这就是最高的标准而心安理得呢?我正想着如何讲明天下的大道呢。然而,数年以来,听到我学说的人,有的嘲笑,有的谩骂,有的不屑一顾甚至懒得辩论,他们哪里肯开导、教诲我?他们肯教导我、反复开导我、心存恻隐之心,唯恐不能补救我的为学之偏吗?然而,天下关心爱护我的人中,没有谁像您一样,对我悉心指教,我该如何感激是好!所谓“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也为此担忧。后世的学者稍稍能够读经、训诂,就都自以为有学问,不再对学问讲求探索,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大道必然要体会才能认知,并不是先看到大道,再去下体会道的功夫;大道必然要学习才能明白,并非在讲求学问之外还有其他明道的事业。然而世间讲学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用身心讲学,一种是用口耳讲学。用口耳讲学的人,依靠揣摩和猜测,讲求的都是捕风捉影的事;用身心讲学的人,能够把握事物的本质,讲求的都是为己的学问。明白这一点,便能通晓圣人之学了。

您信中说我“之所以恢复《大学》旧本,是认为做学问只应向内求索,然而程朱格物之学未免向外探求了,所以否定了朱熹所分的章节,删掉他增补的格物补传”。

我并不敢如此。学问难道有内外之分吗?《大学》旧本是孔门相传的旧本而已,朱子怀疑旧本有所脱误,所以就改正、补订;在我看来,旧本并没有脱误,所以才完全遵从旧本。我可能有过分相信孔子的过失,并不是刻意要否定朱子所分的章节,删掉他补充的补传。做学问贵在有得于心,如果求之于心而认为有误,即便是孔子说的话,也不敢认为是正确的,何况是不如孔子的人呢?如果求之于心而认为正确,即便是一般人说的话,也不敢认为是错误的,何况是出自孔子之口呢?况且《大学》旧本已经传世数千年了,如今读其文字,十分明白通畅,论其功夫,又简单明了。又有什么根据断定这一段一定在那里,那一段一定在这里,这里缺了什么,那里补了什么,于是加以纠正增补呢?这难道不是对违背朱熹十分在意,却对违背孔子毫不在意吗?

您信中说:“如果认为做学问不必向外探求,只要反观内省便足够了,那么‘正心’‘诚意’四字还有没说明白的地方吗?为何在初学入门之时,还要用‘格物’的功夫来使人困惑呢?”

是啊是啊!如果要说最关键的,“修身”二字也足够了,为何又要说“正心”?“正心”二字也足够了,为何又要说“诚意”?“诚意”二字也足够了,为何又要说“致知”?“致知”二字也足够了,为何又要说“格物”?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学问功夫详细周密,就其关键而言,只是一件事,这就是所谓“精研专一”的学问,对此不能不认真思考。天理无分内外,天性无分内外,故而学问也无分内外。讲习讨论,不能说不是内;反观内省,也未必就遗弃了外。如果认定学问必然是向外求,就是认为自己的天性有外在的部分,就是“义外”、就是“用智”;如果认为反观内省为向内探求,就是认为自己的性有内在的部分,就是“有我”、就是“自私”。这两种说法都不明白性无内外之分的道理。所以说“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由此便可明白“格物”的学问了。

所谓“格物”,是《大学》切实下功夫的地方,彻头彻尾,从初学到成圣,只有这个功夫而已,并非只有入门之初才要用“格物”的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都是为了“修身”,而“格物”正是每天下功夫所能看得见的地方。所以“格物”是纠正心中之物,纠正物的意念;“正心”是端正物的心;“诚意”是使关于物的念头诚敬;“致知”是实践关于物的知。何来内外、彼此的区分?天理只有一个。就天理凝聚在具体的对象上来说称之为性,就天理主宰这个凝聚的现象来说称之为心,就天理主宰心的作用来说称之为意,就心体作用的明白觉察之处来说称之为知,就知的明白觉察之处能够感应外在的对象来说称之为物。所以就物而言称之为格,就知而言称之为致,就意而言称之为诚,就心而言称之为正。正就是正心,诚就是诚意,致就是致知,格就是格物,都是为了达到天理、穷尽天性而已。天下没有性之外的天理,没有性之外的事物。圣人的学问之所以不彰明于天下,都是因为世俗的儒者认为理和物都是外在的东西,却不明白“义外”是孟子曾经批评过的学说,以至于沿袭、深陷其中而不自觉,这难道不是似是而非、难以明白吗?对此不能不认真体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