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客店里的老船长(第2/6页)

那个人搅得我不得安宁,即使在梦里也让我难以入睡。在暴风肆虐的夜里,房屋四角被刮得动荡不停,碎浪咆哮着冲过海岸扑向峭壁。我就会在一千种形象、一千种邪恶表情中看到他,一会儿截到膝盖,一会儿截到屁股,一会儿他又变成要么没腿,要么在身体中央长出条长腿的怪物,最可怕的是看见这单腿怪物连跑带跳地越过篱笆和水沟在拼命追赶我!总之,为了能领到那每月月初的四便士,我付出了相当昂贵的代价。

尽管我一想到那个“独腿海上漂”就心惊肉跳,但对船长本人我却不像其他任何认识他的人那样害怕。有几个晚上,他喝了过量的掺水朗姆酒,撑不住自己庞大的身躯,干脆坐在地上唱起那古老、粗鄙、狂放的水手歌谣。

还有几次,船长胡乱叫嚷着,要请客店里的每人都喝一杯,强迫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听他讲故事,或者跟那歌谣齐声应和。我似乎感觉到“唷呵呵,朗姆酒一瓶,快来尝”的吼声震得屋子发抖,人家见了这醉汉都怕得要死,所以不得不卖力地加入合唱队伍,生怕因为声音不够大、状态不够投入而引起他的注意。船长发起酒疯时肆无忌惮、蛮不讲理,委实是个世间少有的恶霸:他会猛敲桌子喝令大家肃静,要是有人说话,这恶霸便会勃然大怒,暴跳如雷;要是谁也不说话,恶霸又认为听众们没在听故事,仍会大发雷霆,胡乱斥责;他甚至不许任何人走出店门,直到自己喝得醉醺醺,打着趔趄回房去睡觉才算完事。

客人们最怕听船长讲故事,那些故事十分恐怖,内容都是些关于绞刑、走木板、海上风暴、珊瑚礁、在加勒比海南部横行不法的海盗及他们的巢穴之类。据船长所述,自己在海上与被上帝放逐的亡命之徒厮混了一辈子,他叙述时的粗俗话语如同故事里的罪行一般令当地的淳朴村民们大为惊骇。父亲经常说这客店非被毁掉不可,因为顾客们不堪忍受暴虐、压制以及战战兢兢上床的滋味,他们即将不再光顾“本葆将军”客店。不过我倒相信,船长住在这里对我们有好处,人们虽然当时被吓得魂飞魄散,但过后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很有意思,在宁静的乡村生活中,这不失为一针上好的兴奋剂。甚至有群年轻的小伙子还非常钦佩船长,称他是“真正的老水手”“货真价实的船员”,还说正是因为有他这样的人,英格兰才得以称雄海上。

从某方面讲,这家伙真有可能毁掉我们。因为他在“本葆将军”客店里住了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预付的那点钱早就花光了,可父亲始终不敢壮起胆子跟他要钱。只要一提起此事,船长会立即从鼻子里发出很大的响声,听起来简直就像在咆哮,同时还恶狠狠地瞪着我那可怜的父亲,直把他吓得从屋子里倒退出去。我曾亲眼看到父亲碰了一鼻子灰后扭绞着自己的双手,那种出自心底的恐惧和烦恼大大加速了他的早逝。

船长住在客店里的那段时间,除了从小贩手里买过几双袜子外,衣着穿戴上始终没有任何改变。三角帽有一道卷边耷拉下来,他就一直任其耷拉着,不管刮风时会给自己带来多少不便。他曾躲在楼上屋子里将自己的外套偷偷地补了又补,直到上面除了补丁什么都看不出来。船长从来不写信,也没收到过信,他不和邻居以外的任何陌生人说话,即使偶尔交谈也多半是在他灌多了朗姆酒的时候,我们谁也没见他打开过行李车拖来的那只大箱子。

船长只被人顶撞过一次,那是在我父亲病入膏肓的时候。有天傍晚,李甫西医生来为父亲看病,吃过我母亲准备的晚餐后,他走进客厅抽起一斗烟,等人将马匹从村子里牵来,因为客店里没有马厩。我刚巧跟在他身后走进客厅,可以清楚看到——医生衣冠楚楚,容光焕发,发套上搽着雪白的发粉,一双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翩然风度。他同那些粗俗的乡下人,特别是同那个邋遢臃肿,刚刚灌完一肚皮朗姆酒,正醉眼蒙眬的吓人老船长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