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3/7页)

我不想进修道院,但我觉得我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圈里旋转,非常苦闷。生活变得越来越像秋天的森林——蘑菇已被采光,在空荡荡的森林里已无事可做,而且我好像对这个森林了解得十分透彻了。

我不喝伏特加酒,也不跟姑娘们胡闹,我用书籍代替了这两种麻醉心灵的东西。但是我读书越多,就越觉得无法过这种大家所过的空虚而又无用的生活。

我刚过十五岁,可是有时候我却觉得自己已经是渐近老态的人了;我由于经历过许多事情,读过许多书,心神不定地思考过各种各样的问题,如今好像从内部膨胀起来,变得非常沉重了。窥视自己的内心,我发现,自己所储存的各种印象,就像是一个黑色的库房,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已没有力量也没有办法去清理它们了。

所有这些重负,虽然内容丰富,但并不牢靠,它们颠簸着,让我摇摆不定,就像放得不稳的一瓶子水那样。

我厌恶不幸、疾病和叫苦,看见残酷的东西,例如流血、斗殴,甚至是语言上对人的侮辱,就会本能地感到厌恶,这种厌恶又很快地转变为冷酷的疯狂,于是我自己也会野兽般地跟人斗殴,事后又痛心疾首地感到惭愧。有时候我很想把折磨人的家伙毒打一顿,于是我便盲目地扑过去跟人打起架来。这种由于无能而产生的绝望举动,现在想起来也还感到可耻和可悲。

我身上好像活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对卑鄙龌龊的东西知道得太多,从而变得多少有些怯懦,又因为熟悉日常生活各种可怕的事情,心情受到压抑,因此,开始时对生活对人都抱不信任的态度,对一切人,同时也包括对自己表示无能为力的怜悯;这个人曾想过离群索居,只读书,不与人交往,也想过进修道院,做林中看守人、铁路巡道员,去波斯或到城郊什么地方去当个更夫。总之,尽可能到人少的地方去,尽可能远离人们……

另一个人则是受过诚实、聪明的书本的神圣的精神洗礼,观察了日常各种可怕事件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感到这种力量会很容易地扭断他的脖子,用肮脏的脚掌去踩踏他的心脏,因此他紧张地进行自卫,咬紧牙关,捏紧拳头,随时准备迎接一切论争和战斗;这个人像法国小说中的英雄人物那样,用实际行动表现他的爱和怜悯,不说废话,拔剑出鞘,战场上分晓。

当时我有一个很凶恶的敌人,他是小波克罗夫街上一家妓院看院子的人,我是有一天早晨去市场的时候认识他的。他在妓院门前从一辆马车上拖下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姑娘,他抓住她的两只脚,她脚上的袜子卷在一起,身体露到腰边;而他却毫不知耻地拽着她,大叫大笑,还不断地向她身上啐唾沫。那姑娘从车上滑滚下来,闭着眼,张着嘴,两条胳膊软得像是脱了臼似的拖在脑后,脊背、后脑勺、发紫的脸在马车座位上、脚蹬上磕碰着,最后跌落在马路上,脑袋撞在石头上。

马车夫给了马一鞭子,马车走了。那个看院子的人抓住姑娘的两腿,倒退着,像拖死尸一样,把姑娘拖到人行道上。我气疯了,跑了过去,幸好在我跑去的时候,不知是我自己扔掉了还是无意中失落了那把一俄丈长的水平尺。这使我和看院子的人免于闹出大乱子来。我跑过去,挥拳打倒了看院子的人,然后跳上台阶,拼命地按门铃。走出来几个粗汉,我什么也没对他们说,拾起水平尺就走了。

在下坡路上我追上了马车夫,他从车座上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赞赏说:

“你很灵巧地把他打倒了!”

我生气地问他,为什么让看院子的人侮辱那个姑娘?他却平静而又厌恶地说:

“我才不管呢,让他们见鬼去吧!把她架上车时,老爷已付了钱。至于谁打了谁,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