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4/8页)

“你怎么啦,魔鬼?你要到哪里去?”

她不胖,但全身松弛得软绵绵的,像一只已不能捕鼠的老猫,由于保养得好,身体有点笨重,只会哼哼着,甜蜜地回忆自己往日的成功和快乐。

“瞧,”西塔诺夫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说,“过去是家大业大,一个很好的作坊,操持这个家业的是聪明人,可现在一切都不行了,一切都落到库兹卡手里了!我们干活呀,干活,全都是替别人卖力!想到这一点,脑子里的发条便突然断了,什么也不想干了,真想对这一工作啐一口唾沫,然后爬到屋顶上去,在那里望着天空,躺他一个夏天……”

巴维尔·奥金佐夫也有西塔诺夫的这种思想。他学着成年人的姿势抽卷烟,抽象地议论上帝啦,酗酒啦,女人啦,还说任何工作都毫无意义,因为虽然一些人在劳作,而另一些人却在破坏人家的劳动成果,不珍惜它,不理解它。

这时候,他那张尖削的可爱的脸就会皱起来,像一个老人。他坐在铺在地板上的床位里,双手抱着膝,久久地望着蔚蓝色四方形的窗口,望着堆满积雪的房顶,望着冬日天空中的星星。

工匠们有的在打鼾,有的像牛一样发出哞哞的叫声,有的在含混不清地说梦话。达维多夫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快要结束他的余生了。那些被睡眠和醉酒捆住了的所谓“上帝的奴仆们”卡宾久兴、索罗金和彼尔申,身体挨着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卧在屋角里;而那些没有脸,没有手脚的圣像则从墙上望着大家。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浓浊的干性油、臭鸡蛋和地板缝里冒出来的腐臭味。

“上帝啊!我多么怜惜大家呀!”巴维尔小声地说。

这种对人的怜惜,越来越让我感到不安。前面我已经说过,我们两人都认为,所有的工匠都是好人,生活却过得不好,枯燥苦闷得受不了,他们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房屋、树木、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摇晃、哀号、哭泣,大斋日的钟声在悲鸣,寂寞像波浪似的涌进了作坊,铅一样沉重地打压着人们,把他们身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压死,然后把他们赶进酒馆里去,赶到女人那里去,因为女人也跟酒一样,成了他们忘却一切的手段。

在这样的夜晚,书也帮不上忙了。于是我和巴维尔便竭力用自己的办法来让大家高兴,我们把烟煤、颜料涂在自己脸上,带上亚麻做的假胡须,演出我们自己编造的各种喜剧,英勇地与烦闷作斗争,强使大家开颜。我想起了《一个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这本书,便把它改编成对话,爬到达维多夫的高板床上,在那里进行即兴表演,开心地把假想中的瑞典人的脑袋砍下来。观众们都乐得哈哈大笑。

观众最喜欢的是一个关于中国鬼秦友东的传说201。巴维尔扮演那个突然想做善事的倒霉鬼,其他角色一切由我扮演,既扮男的,也扮女的,还扮各种景物,扮善鬼,也扮石头,中国鬼每次想做善事都做不成而垂头丧气的时候,就坐在这块石头上休息。

观众哈哈笑了,而我却觉得奇怪,怎么这么容易就能逗他们笑了呢。因为太容易,反而使我觉得不高兴。

“啊哈,两个小丑!”他们对我们叫喊,“啊哈,两个强盗!”

可是,越往后便越令人烦恼地觉得,悲哀比欢乐更接近这些人的心灵。

我们这里从来就不存在欢乐,也不珍惜欢乐;人们故意地把它从弃置中抬出来,只是当作一种消除死气沉沉的烦闷的工具罢了,这种欢乐的内在力量是令人怀疑的,因为它不是自身的存在,也不是为着要生存而存在,而是受悲哀的招引而出现的。

这种俄国式的欢乐往往很快地转变为残酷的悲剧,快得出人意料和不可捉摸。一个人正在跳舞,好像要挣脱束缚着他的羁绊,可是却突然发泄出内心的残酷兽性,在兽性的苦闷中向一切人扑过去,撕毁一切,咬断一切,破坏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