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8/9页)

我本来决定这天晚上出走,可是午饭前在煤油炉上热菜汤时,我由于想事走了神,把汤烧开了,灭火时把汤盒打翻,烫了我的手,于是我被送进了医院。

现在我还记得医院里那种令人难受的噩梦般的情景:一些穿着灰色和白色尸衣的身影在黄色的摇摇晃晃的空房子里盲目地蠕动着,有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有的在痛苦地呻吟。有一个眉毛长得像胡子一样的高个子男人拄着双拐走来走去,抖动着大黑胡子,打着呼哨,怒声喊道:

“我要向大主教举报!”

病床就像一口口棺材,病人们鼻子朝上地躺着,就和那只死麻雀一样。黄色的墙在摇晃,天花板像风帆一样弯成弓形,地板在晃动。一排排的病床时而靠在一起,时而分开,一切都令人心怵,感到可怕;窗户外面戳着的一根根树枝则像一根根抽打人的鞭子,有人正在挥动着它们。

一个黄红色头发、瘦削的死人在门口跳舞,他用短小的手扯着自己的尸衣,并尖声叫喊:

“我不要疯子!”

拄着双拐的大黑胡子冲着他喊道:

“我要向大——主——教——举报……”

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所有的人老是说,医院里常折磨死人。我想,我的命也要完了。有一个戴着眼镜、身上也穿着尸衣的女人朝我走过来,在我床头的黑板上写了一些什么字,粉笔断了,粉笔末撒在我的头上。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什么也不叫。”

“你总有个名字吧?”

“没有。”

“别犯傻了,你会挨揍的!”

不用她说,我也相信我会挨揍的,所以我干脆不回答她。她像猫一样嗤了一声,又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点亮了两盏灯,黄色的火光挂在天花板下面,就像谁的忧郁的眼睛一样,一眨一眨地力图相互靠近,闪得人心烦意乱。

屋角里不知谁在说:

“来,我们玩牌吧!”

“我没有手怎么玩呢?”

“啊哈,你的手给斩断了!”

我立即想到:瞧,此人就是因为玩牌手被斩断的。他们在弄死我之前,会对我干些什么呢?

我双手灼痛,好像有人从手上抽我的骨头似的。由于害怕和疼痛,我小声地哭起来;为了不让人看见我流泪,我闭上了眼睛,可是泪水却从眼眶里渗出来,沿着鬓角,滴落在耳朵里。

黑夜到来了,所有的人都躺在床上,躲在灰色的被子下面,一分钟一分钟地变得更静了,只有屋角里谁在嘟囔道:

“毫无结果,他是废物,她也是废物……”

该给外祖母写封信,让她来偷偷地把我从医院里接走,趁我现在还活着。可是没法写,双手还不能活动,也没有信封信纸。我得试一试——看能否从这里偷偷溜出去?

夜变得越来越沉寂,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了。我悄悄地把两条腿放到地板上,走到门口,有一半门是开着的。在走廊里,灯光下,一张有靠背的木板凳上露出一个灰色的刺猬似的脑袋,吐着烟,它用一双黑眼窝望着我。我来不及躲闪了。

“谁在走动?到这儿来!”

声音轻轻的,不大可怕。我走了过去,打量了一下他那张长满短胡髭的圆脸。他头上的毛发长一些,全都竖了起来,发出银色的亮光。此人腰间系着一串钥匙。要是他的胡子和头发长得再长一些,那就跟使徒彼得80一模一样了。

“你是烫伤手的吧?干吗夜里起来闲逛呢?合哪条规矩呢?”

他把许多烟吐在我的胸前和脸上,用一只发烫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的身边。

“你怕吗?”

“我怕!”

“到这里来的人开始时都害怕,其实是没有啥可怕的,特别是跟我在一起,我不会让任何人委屈……想抽烟吗?不抽,很好。抽烟对你来说是还早了一些,再过两三年吧……你爸爸妈妈在哪里?爸妈都没有了?哎哟,没了就没了吧——没有父母亲,我们照样活下去,只是你可别怯懦!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