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4页)

“每次打牌我都输给柯斯迪,不过都输得不多,每晚只有几法郎,但是他只要赢了牌,就会坚持付酒钱,所以算不了什么。我以为自己只是运气差,或者打牌技巧没有他好。可是跟那些波兰人聊过以后,我就开始尽量把眼睛放亮,后来很肯定他绝对在作弊,可是怎么都看不出他如何作弊的。唉,他还真聪明。我很清楚他不可能每次都拿到好牌。我像个山猫一样监视着他,他却像狐狸一样狡猾,而且我猜他也看出我渐渐晓得他的把戏了。有天晚上,我们玩牌玩了一会儿,他盯着我看,露出他招牌式的微笑,不怀好意,又有些嘲讽地开口说:‘要不要我露两手让你瞧瞧?’

“他把整副纸牌拿过去,要我指定一张牌,然后把牌洗了洗,又要我随便抽一张,结果我抽的就是指定的那张牌。他又示范了两三个花招,然后问我会不会玩‘梭哈’。我说会,他就发牌给我,我一共拿到四张A和一张K。

“他问我:‘如果拿到这手牌,你应该会下很高的赌注吧?’我说会,一定会把钱全押了。他笑我是傻瓜,然后把手上的牌摊给我看,竟然是同花顺。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他看我这么惊讶,就哈哈大笑说:‘要是我真有心骗你,早就让你输到脱裤子了。’我笑着说:‘也差不多了。’他就说这点钱只是小意思,还没办法在拉吕吃顿晚餐呢。

“我们每晚还是继续打牌,打得很高兴。我发现,他作弊与其说是为了钱,还不如说是为了找乐子,能够从耍我之中获得特殊的满足感,我甚至觉得他最开心的就是,我明知道他在作弊,却又看不出其中门道。

“但是这只是他的其中一面,而真正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另一面。我简直无法把这两面当成同一个人。虽然他宣称除了报纸和侦探小说以外什么东西都不读,但他其实很有文化素养,非常健谈,爱挖苦人,不留情面又愤世嫉俗,听他说话是很过瘾的事。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床头挂了个十字架,每个礼拜日固定参加弥撒。每个礼拜六晚上,他老是喝得酩酊大醉。我们去的那家小酒馆,礼拜六总是挤满了人,室内烟雾弥漫,有些沉默寡言的中年矿工跟家人一块儿来,也有一群群吵闹的年轻人,还有些满身大汗的男子围着桌子打贝洛特牌,大声叫嚣,他们的太太则坐在后头看着。周围这些人声鼎沸似乎触动了柯斯迪,他会忽然严肃起来,开口谈起神秘主义,天马行空的话题所在多有,他却偏偏挑了这个来谈。我当时对神秘主义毫无所知,只在巴黎读过一篇梅特林克讨论吕斯布鲁克的文章。但柯斯迪却谈到了普洛丁25、雅典大法官狄奥尼修26、鞋匠雅克·伯麦27和艾克哈28等神秘主义学者。听他这个流亡在外的大块头,用如此讽刺、尖酸的口吻,滔滔不绝地谈万物的本质,还有跟上帝合为一体的幸福,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说的东西在我听来都好新奇,我虽然摸不着头绪,却又觉得兴奋莫名,好比神志清醒地躺在阴暗的房间里,忽然有道光线穿透窗帘,心里明白只要拉开窗帘,眼前就是一大片原野,正沐浴在晨光之中。可是他酒醒以后,我只要想引他聊相同的话题,他就对我大发脾气,恶狠狠地瞪着我,没好气地说:‘我当时完全在发酒疯,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我知道他在说谎,他很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他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当然他确实喝醉了,可是他的眼神,那张丑脸的专注神情,可不是酒精作祟,没那么简单。我还记得他头一回说那些话的时候,有些内容太过惊人,就这么一直烙印在我脑海里。他说万物不是创造而来的,因为无只生无,并不生有,万物本身就是永恒的表征。这点还可以接受,但是他接着又说,善和恶都是神性的直接表征。当时咖啡馆又脏又吵,搭配着钢琴的舞曲伴奏,他的这番话听来实在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