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第6/12页)

然而,卡拉望太太没有听,她一直在想遗产的事;卡拉望头脑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听不懂。

咖啡端上来了,为了提神,咖啡煮得很浓,每一杯又兑了白兰地,喝下去之后,他们的面颊很快就添上一层红晕,已经模糊的意识中仅存的念头也被搅乱了。

最后,“大夫”又猛地抓起酒瓶,给每人斟了一点白兰地涮杯子。他们不再说话,慢慢地啜着加糖白兰地在杯底形成的黄色甜浆,一个个沉迷在消化所产生的温馨之中,并且像动物一样,不由自主地陷入由饭后烈酒所给予的舒适感里。

两个孩子睡着了,罗萨莉抱他们上床去。

这时,卡拉望同所有不幸的人一样,机械地顺从麻痹自己的愿望,又一连几次喝白兰地酒,他那呆滞的眼闪闪发亮了。

“大夫”终于起身要走,他抓住朋友的胳膊,说道:

“来,跟我一道出去,透透空气对您有好处;一个人有了烦恼,不应当待在家里不动。”

对方听从了,他戴上帽子,拿起手杖,跟着出去了。两个人挽着胳膊,在灿烂的星光下走向塞纳河。

夜晚熏风徐徐,送来一阵阵芳香。这个季节里,这一带花园都鲜花盛开;而鲜花的芬芳白天似乎在沉睡,临近傍晚才醒来,开始施放,由清风送进幽暗中。

宽阔的大街阒无一人,只有两行煤气街灯,一直延展到凯旋门。巴黎那边红雾笼罩,传来市井的喧嚣。听似一种持续不断的隆隆滚动声响,时而有火车的鸣笛从远处呼应:那是一列开足马力的火车,在平野上飞驰,或者穿越外省,朝大西洋畔驶去。

户外的空气扑到脸上,两个男人一时感到意外,医生几乎失去平衡,而卡拉望吃晚饭时就昏头涨脑,这时晕得更厉害了。他恍若在梦中行走,神思迟钝,浑身不听使唤,精神处于麻木状态,没有痛苦之感,也就没有强烈的哀伤了,再加上夜晚弥漫的温煦的花香,他甚至觉得轻松了。

两人走到桥头,便朝右拐去,河水迎面送来清风。隔着一排高高的白杨树,河水在那边忧郁而静静地流淌,星星仿佛在河中游泳,顺着水流荡漾。对面堤岸上飘浮着淡淡的白雾,给呼吸送来一股潮湿的气息。卡拉望戛然止步:河流的气味令他凛然一惊,将他内心深处久远的记忆搅动起来。

他蓦地又看见了母亲,是他童年所见到的形象,在遥远的庇卡底,弯腰跪在家门口,在流经园子的小溪边洗一大堆衣裳。恍惚间,他又听见幽静的田野响起母亲的棒槌声和喊声:“阿弗雷德,给我拿块肥皂来。”此刻,他又闻到同样的流水气味,又看到笼罩潮湿土地的同样薄雾;沼泽地的水汽味道,一直留在他心头,永世难忘,而他恰恰在母亲去世的这个晚上,重又闻到了。

他僵立不动,绝望的情绪又猛烈袭来。犹如一道闪光倏忽照亮他的整个不幸,这阵浮荡的气息将他投进无从慰藉的黑色痛苦深渊。他的心被幽明永隔的分离所撕裂。他的一生也拦腰截断:他的整个年青时代,在这次亡故中沉没消失了。“以往”完全结束了,青少年的记忆全都烟消云散;再也没人能同他谈谈往事,谈谈他从前认识的人、他的家乡、他本人以及他过去生活的情事。他的一部分存在已然消亡,现在该轮到另一部分死去了。

一件件往事浮现在眼前,他又看见年轻时的妈妈,身上那套旧衣裙穿得实在太久,仿佛同她本人分不开了。他又在早已遗忘的种种场合中见到母亲,重温那淡漠的形貌:她的举止、声调、习惯、癖好、愤怒、脸上的皱纹、瘦手指的动作,以及她再也不会有的常做的姿态。

于是,他紧紧抱住大夫,哀号起来。他那绵软无力的双腿在颤抖,整个胖身子随着哭泣摇动,断断续续地说:“妈呀,我可怜的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