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2/19页)

德军小分队挨家敲门,然后进了屋。这就是入侵之后的占领。战败者从此开始尽义务,必须热情招待胜利者。

过了一段时间,最初的恐怖一旦消失,气氛又重新平静下来。在许多家庭里,普鲁士军官都和一家人同桌吃饭。有的军官也很有教养,并且出于礼貌,替法国惋惜,说自己本不愿意参加这场战争。房主自然要感激普鲁士军官的这种感情,何况说不上哪一天,还要仰仗他的保护呢。把他侍候好了,也许能少摊派几名士兵来吃饭。既然什么都要听命于这个人,又何必伤害他呢?那样干不是勇敢,而是鲁莽。现在的鲁昂市民,已没有大胆鲁莽的毛病了,不像当年那样,因英勇守城而使这座城池闻名遐迩(注:15世纪初叶,鲁昂人曾英勇反抗英王亨利五世的统治。)。最后他们还这样考虑,只要不在公开场合同外国亲近,在自己家里客气一点儿并不为过。这也是他们从法兰西文明礼貌中得出的至高无上的理由。到外面,彼此成为路人,可是回到家里,大家都愿意交谈;每天晚上,大家守着炉火取暖,德国军官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就是整个城市,也渐渐恢复了常态。法国人固然还不大出门,可是大街小巷挤满了普鲁士兵。况且,那些蓝色轻骑兵军官,身上佩带的杀人的大家伙拖在马路上,虽然显得盛气凌人,但是比起去年也是在这些咖啡馆里吃喝的法国轻骑兵军官来,对普通公民的蔑视态度并不算特别厉害。

然而,空气中多了点什么,多了点难以捕捉的陌生东西,那是一种不能容忍的外国气氛,如同扩散的一种气味,异族入侵的气味。这种气味充斥家家户户和所有广场,改变食品的味道,使人产生远行到野蛮而危险的部落的感觉。

胜利者要钱,要很多钱。居民总是如数缴纳,他们也的确富有。不过,诺曼底商人财越大越抠门儿,出一点血,拔一根毛,看着自己的财富有一点儿转到别人手中,他就特别心疼。

可是出了城,沿河流往下游走两三法里,到克鲁瓦塞、埃普塔尔或比萨尔一带,船夫和渔人能经常从水底打捞上来德国人的尸体。那些尸体在军服里泡得胀起来,有用刀捅死的、用脚踢死的,也有脑袋被石头砸烂的,或者从桥上被人推下水的。河底的淤泥里,埋葬了不少野蛮而合法的暗中复仇,那是不为人知的英勇行为、不声不响的袭击,比白天打仗还危险,但又不能扬名。

须知对外敌的仇恨,总能武装起几个义无返顾的人:他们为了一种信念,随时准备献出生命。

总而言之,入侵者在全城实施严格的纪律,并没有干出一件传闻他们在挺进中所犯的暴行。于是,城里人胆子壮起来,那些商人又蠢蠢欲动,心中渴望做生意了。有几个商人在仍由法军据守的勒阿弗尔港有大笔投资,他们打算从陆路先到迪埃普,再乘船转到那个港口。

他们利用认识的几名德国军官的影响,从总司令那里获得离城特许证。

有十名旅客定了座位,车行派一辆四驾旅行大马车送一趟,决定星期二天亮之前动身,以免招来人围观。

这一阵上了冻,地面冻硬了。到了星期一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北风劲吹,刮来一片片乌云,大雪纷纷扬扬,从傍晚一直下了一整夜。

凌晨四点半钟,旅客们在诺曼底旅馆院内集合,准备上车。

他们还睡眼惺忪,虽然披着毛毯,还是冻得浑身打哆嗦。昏暗中彼此看不清楚,他们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厚厚的冬衣,看上去就像身穿长袍的肥胖神父。有两个男人倒是相互认出来,第三个人又上前搭话,他们便开始交谈。一个说:“我带老婆一道走。”另一个说:“跟我一样。”第三个说:“彼此彼此。”第一个又说:“我们再也不回鲁昂了。如果普鲁士军逼近勒阿弗尔,那我们就去英国。”他们气味相投,也都有同样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