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拒绝遗忘(第3/4页)
二
我在书中还塑造了一个日军老兵的形象,这不仅仅是为了抗拒那些泛滥于世的所谓“抗战狗血剧”,而是试图向读者解读参加过侵华战争的一个普通日军老兵,与我们的老兵有什么不一样,以及今天他们对那场战争的态度。他们曾经是战场上殊死搏杀的对手,多年以后,当他们以老兵的名义再度相逢,又该是怎样一种景象?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日本电器比当年的日本侵略军走得更远。那时中日关系还算是蜜月时期,不少日军老兵衣着光鲜地重返滇西战场。礼仪之邦里的国人,曾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刚刚打开国门不久的中国,一些人看这些日军老兵时,更多想到的是东芝彩电,松下洗衣机、冰箱,索尼相机等,哪怕一个胶卷,一台砖头卡式收录机,都会让国人啧啧连声,全然忘记了他们曾经侵华的历史身份。当年回来的那些日军老兵,甚至用一个小小的电子打火机、一支原子笔,就可以博得一个中国人的好感。日本这个国家与我们有那样多的历史血债,现在又在全球化浪潮、市场经济、物欲世界里如此纠缠不清。即便到了21世纪的今天,中国已经初步实现了小康社会,国家正在逐步强大起来,但中日关系因为钓鱼岛、因为靖国神社、因为历史教科书等纷争不断,日本极右势力已经明目张胆地为侵略历史翻案,打算重蹈军国主义的道路。中日再战一场的言论已经不是新闻。但另一方面,我们身边那些高喊“抗日”的现代人,在去了一趟日本后,大都被日本社会的文明、现代、民主、法制、秩序、诚信、整洁以及种种社会生活细节震撼了,无言了。我相信许多人与我有同样的感受,一个难题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究竟该如何认识战前和战后的日本?
为此我专门去了一趟日本,在大阪入海关时,我同样被震撼,不是因为即将踏进日本这个国家,而是我的在等待入关的同胞,在海关大厅占了百分之九十以上,日本海关甚至专门配备了懂中文的引导员。而我的同胞们闹闹嚷嚷、满不在乎,皮夹里的现金和各种银行卡给了他们自信或者自负。他们或许前一天还在痴迷于各种抗战“狗血剧”,但此刻他们就像来自另一个国家的人。他们是旅行团,也是购物团。我并不是反对国人到日本去旅行或购物,我也绝非一个狭隘偏激的民族主义者,我只是为国人的健忘、轻浮、骄奢感到不解和心痛。
而日本人却从没有遗忘。无论是在图书馆、书店,还是东京臭名昭著的靖国神社,你都可以看出他们对战争的反思与我们所期望的大相径庭。在大阪的书店里,关于二战的书籍也不少,随便翻阅几本,你就会发现他们对这场战争还在津津乐道,每一场失败的战役都是光荣的、悲壮的,战死的士兵们如樱花飘落般凄美。如果说他们有所反省,只是反思自己为什么没有打赢,日本国民为此付出了多大的牺牲,以及二战后新建立起来的国际秩序,日本是该服从还是拒绝。不是“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发动了战争,而是为了国家利益,为了大和民族的生存。这是全民投入的战争,是一个民族和世界的豪赌。在大阪府立中之岛图书馆,我看到一篇日军老兵的回忆文章,其大意是日本在二战的败北不过是打输了一场战争而已,日本并不因此就永远是一个失败的国家,其中有句话直接用中文就可辨认出来,“宿命对决”。我仿佛看到了这个日本老兵眼睛里那绝不认罪、永不服输的冷硬目光。
在这个信奉神教的国家,神社遍地,有如我们的寺庙,它们或在风景秀丽的山冈,或跻身于都市的高楼林立中。如果抛开我们所憎恶的东京靖国神社,你会在其他神社里看到这个民族如何敬畏自然、崇尚家庭伦理、祈求五谷丰登的那种东方式的平淡温和,这种虔诚和我们一模一样。但在东京靖国神社的“游就馆”里,你就不明白日本为什么要那么固执地抗拒历史道义、歪曲历史真相,无论是东条英机还是一个神风敢死队员,或者一个阵亡的普通士兵,在那里面都被当作国家英雄供奉,他们的遗物、书信、照片等,都被赋予了悲壮英勇的色彩。我甚至还看到了当年在滇西战场上被击毙的日军最高指挥官的名字和照片,腾冲战场的藏重康美大佐和松山战场上的金光惠次郎少佐,他们都被当作“玉碎战”的英雄单独陈列。我对这两个敌酋再熟悉不过,在我所看到的史料里,多少血腥罪行都与他们有关。但日本人永远看不到,也视而不见。在东京靖国神社还有一尊塑像让我惊讶不已,是当年东京大审判时国际法庭一个大法官的,他叫帕鲁,印度人。正是他在国际法庭上对绞死日本战争罪犯带头投了反对票。因此日本人把他当“国际友人”或者“正义的化身”,专门为他在靖国神社里塑像。我终于明白了,在大日本帝国、大和民族、军国主义这些宏大词语下,我的数千万同胞的血,不要说感化他们,就是让他们有一丝悔意,也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东史郎是我们熟知的敢于忏悔的日军老兵,但当年参加侵华战争的几百万日本军人,就只有一个东史郎。这说明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