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拒绝遗忘(第2/4页)
就这一句话,感天动地,洞穿历史。
在我采访的大多数抗战老兵中,他们的命运和李昌枢、付心德老人大体相似,他们打赢了抗战,是战胜了日本侵略者的骄傲胜利者;但他们在自己的第二次“抗战”——人生命运之战前却几乎都失败了。先是几十年黑白颠倒的政治运动,然后是不可抗拒的衰老、贫困、孤独、病痛乃至死亡,一步一步吞噬他们曾经勇敢血性的心。在这一场与命运的“抗战”中,他们注定是悲情的失败者,但他们作为曾经的抗战老兵,没有倒下,没有丧失做人的尊严。他们活下来了,就是人生中不小的胜利,即便是惨胜也罢。他们是命特别硬的一群,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数年,天天与死神打照面,然后政治运动、劳动改造几十年,等世道清平,人间回归正义和理性,他们却老了。白发覆满了他们曾经不屈的头颅,世道摧毁了他们当年的理想和雄心。尽管老兵们终于迎来为自己正名的那一天,久违的勋章重新佩戴在他们佝偻的胸膛,鲜花、掌声、荣誉、关爱纷至沓来,但不知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残酷?他们光荣的人生经历,过去不敢说,到他们能说的时候,又遗忘得差不多了,甚至不能说了——就像付心德老人那样。从被迫性遗忘到自然性遗忘,前者是被政治打败的遗忘,后者是被时间战胜的遗忘,这个过程多么令人触目惊心。他们只是还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老兵,没有忘记自己的军礼,尽管在他们行礼答谢社会的关爱时,已经不能挺直腰板,并拢手指,但他们作为一个老军人的骨头,老而弥坚。他们颤抖着抬起右手行军礼,似乎是在向我们表明:老兵永远不死。
全世界参加过反法西斯战争的老兵,只有这一群,最不一样。
曾经参加过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征缅甸,败走过野人山、后来又终生滞留在缅甸曼德勒的老兵张富鳞有一句让人刻骨铭心的话:“我们不害怕死亡,害怕的是遗忘。”
因此,我在作品中借主人翁的口说:“衰老不是我们的敌人,贫穷孤独也不是,死亡更不是,遗忘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过去我们是装作遗忘,现在不想遗忘了,它却强大得像当年的日本鬼子。我们得跟它打又一次‘抗战’了。”
我希望自己能加入进这群老兵的第二次“抗战”,虽然他们的阵容会越来越小,人数会越来越少。但我知道有许多富有良知感、责任感、同情心、大爱心的中国人正加入进这场和老兵们一起抵抗遗忘的战争。他们中有人文学者、历史学家、社会志愿者、商人、媒体记者、作家、诗人、公务员、机关干部、艺术家、教师、企业家、自由职业者。他们对老兵的关爱,对那段被隐秘历史的挖掘和梳理,常常让我这样的写作者感动莫名、受益匪浅。他们大爱无疆的行动时时刻刻为那些饱经沧桑的老兵们彰显着社会正义、公道、温暖和中国人的良心。人们没有忘记这些为国家民族浴血奋战的老兵,这段历史就不会被遗忘。我也在这本书里写道:“历史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越走越近,它的真实常常在人的想象力以外。它可以被扭曲,被遮蔽,被掩埋,甚至被删除,但只要有一条小径通向黑暗中的历史,只要大千世界里有一个人拒绝遗忘,历史就是被碾压为齑粉,它的本来面目依然能够还原,它光彩夺目的那一面依然会在朗朗乾坤中熠熠闪光。”
我在这部作品中试图用一个人的命运来还原某段历史。都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当这个“人民”具体到某一个个体时,正视这段历史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对真相的梳理甄别。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记忆是个多么易碎的东西,丢失、紊乱、错觉、误记、模糊、刻意回避直至再也想不起丝毫,这些困境我们都时常要面对,更何况那些耄耋老兵。但值得庆幸的是,有些连上一步台阶都需要人搀扶的抗战老兵,当回忆起横戈跃马的峥嵘岁月,回忆起战场上的部队番号、作战位置、枪械型号、战死战友名字,乃至战场上的一朵野杜鹃、一场大雨、一发炮弹落下来时的真实心理,却叙述得清清楚楚,生动活现。也许血与火的岁月,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之际,血脉贲张奋勇杀敌的光荣,在人一生的经历中殊为珍贵。即便它们曾被政治运动所扭曲,被漫长时光所稀释,它们仍然如散落的珍珠般在老兵们的记忆中仔细收藏。真应该感谢这些珍贵的记忆碎片,它们串起了历史,还原了战场,更真实了一个个平凡普通的抗日英雄。正是他们拒绝遗忘,才留给我们如此宝贵的历史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