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五(第4/10页)
顾虑当然是有的。赵广陵被华子君领着在孙专员的办公室见到这个共产党的干部时,手脚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尽管他和周荣这样的高官还是同学,但人家孙专员是主政一方的父母官,感觉上自然要敬畏三分。其实孙专员朴素得就像刚从田间地头挑粪回来的庄稼汉。他拉着赵广陵的手问:
“你是远征军啊?怎么……怎么跟我当年见到的那些远征军不一样?”
赵广陵误解孙专员的意思了,连声说:“我改造好了,改造好了。”
孙专员愣了一下,拍拍赵广陵的肩膀:“赵大爹,我请你来不是谈改造的事,我们现在要收集整理当年你们打日本鬼子的史料。我听说你参加过松山战役,还是西南联大的大学生,你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啊。你们放手去做,我全力支持。”
在行署招待所吃晚饭时,赵广陵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华子君问:“赵学长是否担心资费、人手不够?孙专员说我们可以随意调遣的。”
赵广陵沉吟半晌,才忽然问:“你当过右派吗?”
华子君笑笑:“我是我们这儿的第二号右派,那时我是地区中学的老师。”他马上又反应过来了,说:“学长,现在不会再搞反右那种事情了吧。都改革开放那么多年了,我们只需尊重史实,秉笔直书,不逾规矩,虽再次反右,又奈何我哉?学长,你是学文的,我是学史的,书还是读过几本的,岂能不遵循圣贤之道?太史公曰:‘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学长,我们还没有那么惨吧?”
那天晚上十点多了,赵广陵的房门被敲开,孙专员带着华子君和秘书站在门口说:“赵老师,走,我带你们吃烧烤喝啤酒去。”
孙专员以老师相称,让赵广陵顿时感动莫名。在烟熏火燎的烧烤摊,赵广陵才知道原来孙专员小时候就见识过远征军。日本鬼子打来那年,他才十岁,跟随母亲上山躲避战祸,四处逃难,对战乱之苦自是感受深刻。远征军反攻时,他的景颇山寨就驻扎过一个连的士兵,还有一个参谋住在他们家。孙专员说他还记得那个参谋是个外省人,长得英武极了,好像也是军校毕业生,他还骑过他的肩头,摆弄过他的手枪、皮带、牛皮挎包。这个参谋很喜欢他十六岁的姐姐,有一回还帮她去打猪草。他姐姐帮这个参谋洗衣服,还和参谋一起去村边遛马。村里人都说,孙家怕是要招个远征军的女婿了。但一场战斗下来,参谋战死了,当初住他们村寨的远征军,只有俩兵是活着的,还是担架上抬回来的。孙专员最后叹息道:
“我那个痴情的姐姐啊,一直不相信那个参谋战死了,见到穿军装的国民党兵就打听。唉,多少年过去了,多少人来我家提亲,我姐姐就是不答应。一直到都解放了,我参加了革命工作,回到家里做她的工作,说你还等一个国民党军官干哪样?想让我们一家都当反革命家属吗?那时年轻,不懂历史啊。当然了,那时的政治环境也不允许我有今天的认识嘛。”
赵广陵问:“那你姐姐一直终身未嫁?”
孙专员说:“到我姐姐都四十多岁了,她好像才死了那份心,随便嫁了一个鳏夫。赵老师,你知道的,在我们景颇山寨,三十来岁的女人都可能当奶奶了。我只好把我的一个儿子过继给她,让她好歹也有个后。”孙专员喝下一大口啤酒又说:“我现在才明白了,经历过战争的人,心上的烙印是抹杀不掉的,更何况一段纯真的感情。我那命苦的姐姐,哪里晓得战争有那样残酷?那个远征军参谋也可怜,他和我姐姐可能连手都没有牵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