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五(第3/10页)
对一个浪迹天涯的浪子来说,故乡不过是一部老电影,即便再看,也续不上当年的情节,走不进旧日的场景,更找不回往昔的情感了。回到龙陵落籍的前几年,赵广陵虽然接上了家乡的地气,却过得越来越不开心,越来越孤独。早几年他和几个都蹲过监牢的国民党老兵还有个麻将局。赵广陵就此学会了打麻将。老家伙们也放点“彩头”,不多,一毛钱的输赢,为的是惩罚乱“点炮”的冒失鬼。这几个麻友除了赵广陵和一个叫莫大爹的是本地人外,其余几个都是自愿落籍在龙陵的外省人。滇缅战役结束后,许多内地籍的士兵,甚至中下层军官利用国军裁编部队的机会,都落籍当地了。当年国民政府发给他们的遣散费少得可怜,一个士兵仅有两块法币,尉官三块,校官也才五块。士兵们拿到的遣散费只能买到五双草鞋。战争过后本地的一个奇怪的现象是,那些半年前还在跟日本人浴血奋战的远征军军人,现在成了流浪汉、叫花子。当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百姓,现在不得不联合起来,防备那些散兵游勇的侵袭。当然也有不少老实本分的士兵,认为这样的地方,无论务农还是经商,都堪称风水宝地。他们四处为人打零工,做点小本生意,运气好的便上门入赘,也不论人家姑娘的好丑了,有家有媳妇,铸剑为犁,在没有战火的和平岁月,就是天堂里的日子。
但谁能想到即便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该承受的磨砺,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尤其是在边疆地区,政治环境愈加严厉,“文革”前搞的“政治边防”足以让这些旧军人吃够苦头。一生风风雨雨过来,老兵们永远只能苟活在社会的边缘,连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命足够硬。现在好了,他们可以大胆谈论属于自己的话题,远征军里哪个师长既能打仗又能作诗,哪个长官写得一手好字,某某军长有两个姨太太,某某团长一次就吃六百多号人的空饷,部队站队时连一个营的人数都凑不齐,结果被当场枪决了。这是这些远征军老兵的共同记忆,也是他们一生中唯一闲适安详的时光,他们的话题属于另一个阵营,因此只有他们才凑得到一起。他们也自称为“老干部活动中心”,这个“中心”有组织无领导,有场所无经费,有老兵无干部,大家凑份子自得其乐。只是随着岁月老去,白发飘零,来“活动中心”的老兵日渐稀少了,终于有一天,还活着的人送走昔日的战友、如今的麻友后,才发现连一桌麻将都三缺一了。赵广陵那天看着麻将桌对面空出来的位置,不无凄凉地说:
“我们这种孤老倌,在阳世的朋友越来越少,阴间的熟人越来越多啰。我们就他妈的等死吧。小狗日的,我们这一生啊……”
莫大爹抱着烟筒呼噜了一口,打趣道:“那你去打冲锋啊,赵老倌。”
赵广陵愣了一下,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糟老头子们聚在一起时,有惺惺相惜,也有不服气的埋汰挖苦。都是阅尽人生、从苦海里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的人,谁还不晓得谁苦水有多深?赵广陵当时无话可说,就像被一个辣椒呛到嗓子眼。
直到有一天,赵广陵忽然接到保山地区文史办请他去地区开会的通知,他的生活开始发生了转变。文史办的馆员华子君也是个老西南联大生,历史系1944级的,对赵广陵很尊重,执学长礼。他说保山行署的孙专员是个本地成长起来的景颇族干部,他希望我们这些搞文史的能够出一本文史资料集,专门整理本地区抗战时期的历史,以向民众宣传滇西地区为抗战做出的奉献和牺牲。赵广陵当时还心有余悸地问:本地的抗战是国民党打的,共产党也认吗?华子君说,共产党国民党那时结成了统一战线,都在为国家民族而战。那时都不分彼此,现在面对历史,何以再分?况且都思想解放这么多年了,孙专员很支持这项工作,还说远征军在这里打败了日本人,这是中国人的光荣,更是本地的光荣。让我们不要有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