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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宗二(第4/5页)

到大家幡然醒悟“吼两嗓子”不过是“引蛇出洞”时,赵迅惊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报纸上公布的那些大小右派,他只为两个人暗鸣不平。一个是新中国的国防委员会副主席龙云,这个一直和蒋介石不和的“云南王”,虽然是个大军阀,但绝对是个爱国的民族主义者;另一个是赵迅当年的偶像、朋友、学长,西南联大的青年教师兼诗人穆旦,两年前他们刚刚恢复了联系,赵迅才得知穆旦1951年从美国回来报效国家,在南开大学当副教授。穆旦还在给赵迅的信中说,诗人,是离不开自己的祖国滋养的人。赵迅记得大鸣大放时,穆旦在《人民日报》发表过几首诗,大意是批评了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比起那些民主人士犯上直谏的言论来,不过是用鸡毛掸子替官僚主义扫了扫灰。说实话,赵迅当时并不认为这是穆旦的好诗,和他写当年远征军的《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的白骨》相比差远了,赵迅当时还想去信跟穆旦探讨呢。现在,赵迅打死也不相信,这两个人会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

至于云南大学的教授陆杰尧,赵迅只和他有过一面之交,让赵迅莫名其妙的是,他进了“活棺材”,怎么会把自己也扯进去了?一个木匠可是连当右派的资格都没有啊。庙堂上的事情,还轮不到他说话。

但你就是一粒毫无害处、无碍观瞻的“眼屎”,终究也有被清洗掉的那一天。“眼屎”自己看不见,外人却一目了然。

急风暴雨,泥沙俱下。那些在时光的流逝中被小心经营起来的脆弱生态,眨眼就被兜根兜底地翻一遍。赵迅身份暴露的起因源于一次加班劳动。本来天快要黑了,公安厅后勤处的新任处长忽然来到工地,说有一帮右派要火速送到农场劳动,而送他们的卡车挡板不够高,怕这帮老右书呆子坐在上面不安全,领导要赵迅的木工队赶紧去加高加宽一下。那群被打入地狱的老右们此刻就被押在一边看他们干活,木工们也是边干活边往他们那边看,他们只在广播里听说过右派如何阴险反动,仿佛是三头六臂的妖魔鬼怪,现在亲眼见了,原来都是些白面书生啊,有的还是学生娃儿嘛。昆明城里那些有资格“吼两嗓子”的知识分子几乎都被一网打尽了。中学校长、教师、工程师、作家、诗人、大学教授、报刊主编、医生、演员等。这些人中有几个赵迅是认识的,如被誉为省里第一小提琴手的姜廉老师,舒淑文上高中时就跟他学过琴;还有民国时期著名的报人、民盟会员、民主进步人士司马天宫先生。赵迅竟然在这群被打入另类的人中发现了一个最不应该当右派的人——阿Q!他们那时远远相互观望,不敢搭话。自从人民管制以后,赵迅就和当年的朋友们疏远了,不是他感到害羞,而是人家感到害怕。谁见了他这种人不躲着走啊!

赵迅忽然有股想与阿Q说话的强烈冲动,他对后勤处长说,处长,眼看天都快黑了,要抓紧时间,让那些家伙帮我们抬抬板子吧。处长当然希望早点完工,就说反正就是让他们劳动改造思想的嘛。于是他对押解右派分子的公安喊,别让他们干站着,都来帮木工师傅干活。赵迅跟阿Q毕竟相处多年,大家心有灵犀,不一会儿阿Q就凑到了赵迅身边。让赵迅感到吃惊的是,阿Q没有先抱怨自己的命运,而是向他透露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刘国栋畏罪自杀了。阿Q说得很小声很急促,但赵迅听来就像耳边炸响了一个大雷。阿Q第二次抬木板过来,他才回过神来问,你怎么成右派了?阿Q哭丧着脸说,还不是杨小昆那憨狗日的,说我当年在学习班时骂共产党是强盗。那是我们小时候玩游戏说的话嘛。多少年的事情了,还翻出来整人。这个小人啊!阿Q恨得差点捶胸顿足。赵迅咬了咬牙,又为自己庆幸,要是当年进了省文联,现在不当右派才怪了。不但君子要远小人,善良的老百姓也要躲得远远的。刘国栋死了,老韩还在监狱里,阿Q又成了右派,当年的迎春剧艺社油尽灯灭,赵迅不知该为自己感到庆幸还是悲哀。他忽然又想起一个人来,就问阿Q,李旷田老师没有事吧?阿Q哭丧着脸说,我就是李主席圈出来的。李主席说,何三毛,本来你的错误不该划右派的,但文联的右派指标完不成,你就先去跟那些知识分子劳动劳动吧,自己也学点东西。赵迅这才知道,阿Q原来叫何三毛呀。何三毛还挺了挺胸脯说,李主席讲这是党交给文联的任务。我帮他完成了,他感谢我。赵迅看着他略带自豪的表情,想,还是叫他阿Q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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