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5/49页)

“牛!别瞎学了,那是徐悦悦她妈!”——不知从哪儿传出了这么个消息。我至今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估计不过是源于一句玩笑。

小伙子们却添了兴致,纷纷上厕所,厕所在车厢前边,女生们都坐在前边。我们先是想看看那个又漂亮又厉害的徐悦悦哭没哭,哭起来是不是还那么傲慢,后来则发现,到车厢前边去走一趟,朝女生群中扫两眼,原是一件颇得乐趣的事情。女生中似乎有几个眼边发红,这又让“男子汉”们感到几分优越。“头发太长。”金涛说。徐悦悦并没哭,是件小遗憾。

/四/

火车在大平原上跑,拉着长长的烟和长长的嘶鸣。已经是冬天,车窗外北风刮得凶,树和荒草东倒西摇,愈见荒凉了,愈感到离北京远了。土路上慢吞吞地走着一辆马车,赶车的抱着鞭子,下巴缩到领口里。马车上还坐着个孩子,两只手尽力往袖筒里插。弯曲的土路通向远处一个村落。这会儿我想了一下家,想了一下母亲,也并没想得太久。

我心里盼着天黑,盼着一种诗境的降临。“在九曲黄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还有什么塞外的风吧;滚滚的延河水啦;一群青年人,姑娘和小伙子怎么怎么了吧;一条火龙般辉煌的列车,在深蓝色的夜的天地间飞走,等等。还有隐约而欢快的手风琴声,等等。想得呆,想得陶醉。

嗐,你正经得承认诗的作用,尤其是对十六七岁的人来说。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十六七岁。

当然,发自心底想去插队的人是极少数。像我这么随潮流,而又怀了一堆空设的诗意去插队的就多些。更多数呢其实都不想去,不得不去罢了;不得不去便情愿相信这事原是光荣壮烈的。其实能不去呢还是不去。今天有不少人说,那时多少多少万知青“满怀豪情壮志”,如何如何告别故乡,奔赴什么什么地方。感情常常影响了记忆。冷静下来便想起本不是那么回事。

延安对我确有吸引力。不过如果那时候说,也可以到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去插队,我想我的积极性会更高。我那时既不懂发愁,也不太去想什么前途,一切单凭兴趣,随潮流。

第一回听说“插队”这个词,是在一九六七年秋天。那年我十五岁。听说有几个高中同学自愿去东北农村插队,户口也迁去,城市户口换成农村户口,不挣工资,挣工分,一辈子。

“光靠挣工分?”

“废话。”

“跟农民一样光挣工分?”

“多——新鲜!”或者,“多新——鲜!”

我问仲伟:“你去吗,要是你?”

“到时候再说。你呢?”

“去不了工厂再说。牛,你去吗?”

“不去!”金涛正满嘴嚼着江米条。

那时我们几个正在清华园里闲逛。“文化革命”开始不久,学校里的伙食质量就下降,接近忆苦饭水平,我们这些住宿生就建立了“补养大军”,经常浩浩荡荡光顾清华园里的食品店。大家都不阔,无非是每人一包江米条,一毛一,一两粮票,或者一包炸排叉,价格同上。嘴里嘎吱嘎吱响亮地嚼,在清华园里逛。瞧见大字报就看大字报,碰上批斗会也听一会儿批斗会。有时正赶上哪位首长来清华下指示,就挤上去拼命看个明白。事后金涛就吹嘘,那位首长跟他握了手或者差点儿要跟他握手,大伙就说:“牛!”金涛就粗着脖子讲当时的细节,大伙还是说:“牛!”因为每一回首长都差点儿要跟他握手。嘴里的东西嚼完了,一伙人依然晃晃悠悠地走,有人把包装纸揉成团,随便别在路边哪辆自行车的辐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