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4/49页)
“这怎么了?”我说,“这有什么。”
金涛咽了口唾沫,脸上的笑纹变浅。我的反应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老实说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仲伟跟你说的?”
“不是。是我听见的,当时我就在旁边。”他脸上的笑纹又加深,紧盯着我,希望我能对他这一发现表示出足够的兴趣。
我想着别的:假如需要死,我敢不敢。
“蒙你是孙子。”金涛又说。
“说真的,你真的怕死不怕?”我说。
“你吃错什么药了?”
“甭废话,你真的怕不怕?”
他严肃地想了大约一秒钟:“不怕。你呢?”
“废话。”我说。
车厢剧烈地晃动起来,火车在变换轨道,发出令人不安的铁和铁的摩擦声。许多条铁轨穿叉交错。
“仲伟他妈跟他姐真够神的。”金涛还在说。
金涛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个子并不矮,但是瘦,脸小,脸上纵横着几道皱纹,外号却叫“牛”。这小子在车厢里四处乱窜,又怪模怪样学起女人哭来,嘴里念念有词抑扬顿挫,自己并不笑。大伙都说学得像,都笑。车起动的那会儿,站台上有个中年妇女猛地大哭大喊,像是死了人。
车开之前,车上车下就有不少人在抹眼泪,只是没那么邪乎。那会儿我和李卓勾肩搭背在站台上瞎溜达,一边吃果脯;李卓带了一盒果脯,说不如这会儿给吃完就算了。他不时地捅捅我,说:“快瞧,那儿又有俩哭的。”“快瞧快瞧,又一个。”我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希望那些抹眼泪的人能注意到我们泰然自若的神态,同时希望抹眼泪的人不妨再多点儿,再邪乎点儿。所谓唯恐天下不乱。我暗自庆幸没有让母亲来车站送我,否则她非也得跟着瞎哭不可。
我和李卓又逛了一阵儿,拣个人少的地方靠着根石柱子坐下,开始认真地吃那盒果脯。
“你妈今儿早上哭了吗?”李卓问我。
“你妈哭了吗?”
“我妈这回够呛,她们系里的人说不定要整她。不过她什么也没干。”
停了一会儿,李卓又说:“反正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她们系里说她什么?”
“海外关系。你可别跟别人说。”
“放心。”我说,然后严肃地向毛主席做了保证。后来我才知道这事本用不着我去跟别人说,他自己跟谁都说。
这时候仲伟不知从哪儿喘吁吁地钻出来,说:“你们俩上哪儿了?我这找你们劲儿的!”
“你妈和你姐姐她们呢?”我问仲伟。
“我让她们回去了。”
“你妈哭了吗?”李卓问。
仲伟装着没听见,也靠着石柱子坐下。
“嘿,你妈哭了吗?”
我说:“牛他们也不知哪儿去了。”
“仲伟,你妈哭没哭?”
我赶紧又说:“金涛和小彬他们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嘿,仲伟,你妈哭……”
“你妈!”我说,踹了李卓一脚。
火车头开始喷起气来。
仲伟一直紧闭着嘴发愣,这会儿问:“吃什么呢你们?”
我们三个坐在石柱子那儿直把那盒果脯吃光,然后把纸盒子扔到火车底下的铁道上去。一个铁路工人瞪了我们一眼。火车喷气的声音非常响,如果你站在离车头很近的地方你就知道了,那声音非常响。
后来不知怎么就上了火车,火车就开了。似乎一切都太简单,还没过够瘾。我觉得就跟出去玩一趟一样。后来金涛就学那个中年妇女哭,“天呀地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