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宿命(第10/17页)
这时候传来一阵歌声,低沉浑厚得像牛一样:“……啊父亲,你听见没有,那魔王低声对我说什么?你别怕,我的儿子你别怕,那是寒风吹动枯叶在响……”
“十哥,是他!”阿夏说,“是那个人。”
“!他在哪儿?”十叔说。
从一个巷口拐出一个人来,他手里拎根竹竿探路,边走边轻声唱。走近了,我们听得更清楚了:“……啊父亲,你看见了吗?魔王的女儿在黑暗里。儿子、儿子,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些黑色的老柳树……”他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也看清他的模样了,他长得又矮又小又瘦,而且他手里拎了根竹竿探路。他大概觉出有几个人在屏住呼吸看他,便朝我们笑笑点一点头,不说什么,一心唱他的歌一心走他的路去。
阿夏对十叔说:“咱们问问他,往那个楼去怎么走吧?”
十叔不吭声。
“十哥,你不是说他就住在那座楼上吗?他能知道到那儿去怎么走。”
“不。”十叔说。
“他不是住在四层左边第三个窗口吗?”
“不,那不是他。”十叔说,“他不是那个人,他不是!那个人不是他,不是……”
在黑得看不见的地方,仍传来那个人的歌声:“……啊父亲,啊父亲,魔王已抓住我,它使我痛苦不能呼吸……”渐行渐远,渐归沉寂。
渐归沉寂,我们还在那儿坐着。
我们还在那儿坐了很久。满天的星星都出来,闪闪烁烁闪闪烁烁,或许就是十叔说的在跳舞吧。净土寺里这夜又有法事,钟声鼓声诵经声满天满地传扬,噌噌吰吰伴那星星的舞步。那座楼房仿佛融化在夜空里隐没在夜空里了,唯点点灯光证明它的存在,依然离我们那么远。
“老谢,咱们还去吗?”
“问你十哥,他应该知道了。”
十叔的眼睛里都是星光。
阿冬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不住地说,十哥咱们回家吧,咱们回家吧十哥。
十叔说:“回家,阿冬咱们回家,我以前给你们讲的都是别人的神话。”
我们便往回家走。阿夏背着阿冬,告诉阿冬别睡,睡着了可要着凉,“马上就到家了,快醒醒阿冬。”声音无比温柔。老谢背着我,又推着十叔。我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很可能我在路上也睡着了。
我说过,我不保证我讲的这些事都是真的。如果我现在可以找到阿冬阿夏,我就能知道这些事是不是真了,可我找不到他们。好几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阿冬阿夏现在在哪儿。我看这不影响我把这个故事讲完。您要是听烦了您随时都可以离开,我不会觉得这是对我的轻蔑——请原谅,这话我该早说的。人有权利不去听自己不喜欢的故事,因为,人最重要的一个长处,就是能为自己讲一个使自己踏实使自己愉快的故事。
那夜归来,十叔病了。第二天我和阿冬阿夏去看他,他那小屋的门关得严严的。耳朵贴在门上听听,屋里静得就像没人。“十哥,十哥!”“十叔!”叫也没人应。我们正要推门进去,老谢来了,说十叔病了正睡呢,叫我们明天再来。这样有好多天,每次去老谢都说十叔正又睡呢:“他刚吃了药,正睡呢。”“他什么时候醒啊?”“你们看这门什么时候开了,他就醒了。”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那门开了,我和阿冬阿夏跳着跑进去。阿冬喊:“十哥!这么多天没见你我可真想你。”阿夏撇一下嘴。阿冬说:“我没甜言蜜语!我也想听神话的我也想十哥了。”
小屋里稍稍变了样子,所有的镜子都摘了下来,都扣着摞在墙旮旯。十叔平躺在床上,头垫高起来,胸上放一只小碗,嘴上叼一根竹管,竹管如铅笔一般长短一般粗细。见我们来了他冲我们笑笑,笑得很平淡。然后,他上嘴唇压过下嘴唇把竹管插进碗里,再下嘴唇压过上嘴唇把竹管抬起来,轻轻吹出一个泡泡。泡泡颤几下脱离开竹管,便飘飘摇摇升起来,晃悠悠飞出窗口去,在太阳里闪着七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