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日(第4/27页)

女人笑得又倾心又着迷:“我的梦倒是全都能记住,您先听我说,可我一点儿都不懂我怎么会做那样的梦,稀奇古怪简直不着边际。”

“说一个行吗?”

“譬如,我梦见自己长了条尾巴,上面全是鱼鳞。”

“还有呢?”

“我浑身湿淋淋的冷得发抖,到处不见一个人。”

“嗯。然后呢?”

“记不清了。好像是……不行,实在是忘了。”

男人把一支烟捏来捏去,想这个梦,把烟放在鼻子下闻,把烟捏软了从中抽出烟梗。这期间女人做着自己的事,但注意力都在他那儿。

“这样不行。”男人说。

女人立刻停下手里的事。

“光说这么一点儿不行。”他把那支烟点着,透过烟雾看了她一会儿,“有一种释梦的方法,您知道吗?”

女人坐在太阳里。还有她背后那只帆船,也被太阳染成金黄,安安静静,飘飘荡荡。

有个养鸟的老人坐在一块大树根上。树早不知道被运到哪儿去了,说不定已经被做成了什么。鸟笼子挂在离他一箭之遥的几棵小树上,这样他觉得跟他那些鸟更近了,每一只的叫声都意味着什么就更清楚了。

女人对年仅十四岁的女儿说:“那么你觉得什么有意思呢?”她把“有”字说得又长又重。

女儿背对母亲站在阳台上,不停地踢脚下的水泥栏杆。

“我想,”母亲又说,“总还有些事是有意思的。总会有些事你觉得有意思吧?”

女儿仍不回答,低头瞧瞧自己的鞋尖儿,不踢了。

“譬如,你喜欢什么,爱好什么。再譬如说,你想没想过将来要干什么呢?”

女儿做了个不耐烦的表示,又开始踢栏杆。

“哪能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呢?你刚这么小,你才十四岁……”

女儿转身走进屋里去,经过厨房时把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然后是砰的一声门响。

夜晚漫长得失去节奏。楼下,松墙围起来的空地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雪人。屋子里静悄悄的,自来水管不时轰隆轰隆响一阵。听不见女儿在干吗,女儿仿佛不在家。女人站在阳台上,站到月亮升高了,她使劲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雪人正在消融。

过厅里的水仙花悄悄开放。六片白色的小花瓣,不引人注目。

她推开女儿的房门。一束橘黄色的灯光里,女儿懒洋洋地倒在床上看小说,四周都暗。桌上摊开一大堆作业。“你怎么才回来?”女儿问她,没有抬头。一瞬间,她也觉得自己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风尘仆仆。

她定了定神:“我记得从你一懂事我就跟你说,而且一直是这么说,我们首先是朋友,其次才是母女。”

女儿放下小说坐起来,开始踢桌子腿,很抱歉地对着母亲打了个哈欠,低下头,不停地踢着桌子腿。

“无论你想什么,”母亲说,“你都可以跟我说。”

“不管是什么,你都可以说。”母亲说。

“怎么想都没关系。我们首先是朋友。以前你不是有什么都跟我说吗?”

“我没想什么。我就是觉得没意思。”

“什么?什么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像我这样呢?像妈妈这样每天都能治好很多人的病,救活很多人呢?有意思吗?”

女儿摇摇头。

“也没意思?”

“不是,我是说我也不知道。”女儿又是那么抱歉地看着母亲。这时候只要母亲多露出一点儿伤心的样子,女儿就会改口,但那就更不是真的。

水仙花的幽香一阵阵流进屋里,若有若无。

男人说:“您总算还记住了您长过一条尾巴,可我,所有的梦都记不住。”

“您别笑。”他又说,“为了回忆起那些梦,您不知道我白白浪费了多少个白天。”

“想起来多少?”她问,兴趣很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