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第5/22页)
“有多少年不放了?”詹夫人说。
“十年还多了。”詹牧师说。
其时为一九七七年春。
“你放起来倒还没忘。”
“生疏多了。”
“我以为你放不了了呢。”
“不至于。”
“在老家时放的那种‘双飞燕’我还是最喜欢。”
“一上一下,一下一上,那种确实好。”
“那是用绢做的。”
“最好是用绢做。”
詹夫人久久地看着篮球架后边那片开始发绿的草地,不再说话。
詹牧师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把药吃了。
对面的楼房成了一座黑色的墙,风筝看不见了,只有从衣兜里抽出的那段白色的线,证明风筝还在天上。
天上朦朦胧胧地现出一个月亮。
詹牧师安慰老伴儿说:“让我想一想,也许还能做成那种‘双飞燕’。”
“还有那种鹰形的风筝,我们在家乡时也常放,像真的鹰在盘旋。”
“那叫纸鸢。”詹牧师纠正说。
“你不要总是怕人提到鹰。”
“我没有。那确实叫纸鸢。”
“你总是怕人提到鹰。”
“我没有。”
“做人不见得非得干成什么大事不可。”
“这我知道。”
可是,直到第二天把风筝收回来的时候,詹牧师的思绪还在天空中盘旋。
〔注一〕詹牧师的住房条件很差,说是两间小棚子,一点儿不过分。早在六十年代初,詹牧师曾在自己小屋的门上挂过一块匾额:大鹏屋。取棚屋之谐音,抒远大之志向。几个朋友凑了一首打油诗,嘲笑他:“鸿鹄误入棚,大鸟错居屋,呜呀呜呜呀,鸦乌鸦鸦乌!”詹牧师看罢一笑,奋笔回敬道:“孔明居草庐,姜尚做渔翁,雄鹰一振翅,鸦雀寂无声。”
时间过去了十六七载,詹牧师依然住着“大鹏屋”,这倒没关系,问题是雄鹰何时能振翅高飞呢?詹牧师时常为此而烦恼。看见年老的白芷仍然撑着重病之身,在为他补衣服,悲酸之感油然而生。他看着那只风筝发愣。他想,他对不起白芷。他又想,他还是能够在很多事业上取得些成就的,以报答他的夫人。
我本来想说:詹牧师更是为了报答祖国和人民。但是,我又犹豫了:詹牧师至死都没能取得任何成就,有什么理由这样褒奖他呢?我甚至怀疑,我还应不应该给他写报告文学?虽然风风雨雨之中,不知他给别人传了多少电话,其中说不定也有一些伟大的信息,也有一些于祖国和人民非常有益的内容,但够格为文学所报告的人,都必须是自己先不同寻常。记者的胶卷有限,报刊的版面有限,电视台的时间有限,正好堪称为人物者也有限。对了,得是人物。既不可单单是人,又不能仅仅是物,得是人物!这很要紧。分开说,前者会遭漠然之面孔,谁不是人呢?后者则要吃耳光。合在一起说效果就好。“人物”——你这样说谁,凭良心,谁心里也保险不难过。
然而发现一个人物又谈何容易!尤其是当你想写报告文学的时候。平摆浮搁着的人物均已被报告完毕,再想报告,就得多搭进些工夫去了。我盘算,要是报告一位准人物(即尚未成为人物的人物苗子),是有远见的,既避趋炎附势之嫌,又可望做一伯乐。还有一层,常言道:落难公子多情,登科状元寡义。倘一村姑,绝不该对着相府的高墙发痴,最好是注视着自家矮檐之下,看有没有一个落汤鸡在那儿一边避雨一边背外语单词。当然,根据需要,村姑可以换算成德貌齐备的现代化姑娘,落汤鸡随之就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水暖工或烙大饼的。我绝不是想影射詹夫人,因为詹牧师虽曾做过硕士,但最终毕竟只是传传电话,而水暖工和烙大饼的最后都考上了研究生。倒是詹夫人一直是位小学教师,凭了微薄的收入维持全家生活,而且对丈夫的感情始终不渝。我只是说,采访常与谈恋爱相似,多数历史经验教我这个末流记者识趣:还是到猪圈里去寻千里马。如果不知深浅地去采访某位已知人物,则难免横遭一面挂满了问号的脸。你报告了贱姓小名,又通禀了籍贯和属相,对方依旧一脸“你是谁?”的表情。那时你才会约略品出些“名不见经传”之苦呢。我很嘲笑我那位棋友,上来就想写一位著名的什么,真是“此物最相思”,单相思。不通世理到这般水准,也想写报告文学?!我又坚定了写这一篇报告文学的信心。詹牧师就是一名准人物,我至今笃信不疑。这与生死无关,死人也有突然又成了人物的。这样的事,古今中外屡有发生,未必我就碰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