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The Gray Zone 灰色地带(第2/15页)

然而,这套“进入仪式”以及由它所导致的道德崩溃,多多少少是由集中营世界的其他组成部分——普通囚犯和特权囚犯——所煽动的。一个新来者很少被接纳,我并不是说作为朋友,而仅仅是作为普通难友;在大多数情况下,那些老资格(三四个月就算是老资格了,彻底转变是非常快的!)表现出激怒,甚至敌意。人们嫉妒“新来的”(德语称为“Zugang”,人们应该注意到,在德语中,这是一个抽象的管理名词,意味着“进入”、“进来”),因为他似乎仍旧带着一点家的味道。这是一种荒唐的嫉妒,因为事实上,进入集中营的头几天所遭受的痛苦要远远大于以后的日子。在集中营里,随着岁月流逝,囚犯不仅适应了环境,也积累了经验,从而能为自己打造一个庇护所。但在第一天,他被人们取笑,成为各种残忍恶作剧的对象,就像所有团体对待“新人”或“菜鸟”一样,或像原始人类加入部落所举行的仪式——无疑,在集中营里存在着退化,引导人们归于原始行为。

实际上,就像其他所有形式的心胸狭窄,对于新来者的敌意很可能有其目的,即以“他们”为代价来加强“我们”的无意识尝试。简而言之,去建立被压迫者中的团结。因为被压迫者之间缺乏团结正是其额外遭受痛苦的根源,尽管囚犯们并没有广泛认识到这一点。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对地位的竞争,这是我们文明中一个无法抑制的需要:饱受羞辱的老资格们,习惯于将新来者作为目标,以发泄他们所遭受的羞辱,用他的痛苦来寻求自己的心理补偿,并为他们建立一个地位更低的形象,从而将他们从地位更高者处遭受的痛苦负担转嫁给新来者。

至于特权囚犯,情况愈加复杂,也愈加重要。在我看来,这其实是极为重要的。相信地狱般的纳粹体制可以使受害者的灵魂得以净化,这真是一个天真、荒唐的历史性错误:这个体制损害他们的道德和尊严,同化他们,尤其当他们是空虚的、可以利用的,并缺乏政治或道德盔甲的时候。从众多方面看来,是时候去探索迫害者和受害者之间(不仅在纳粹集中营里)的空间了。与以往的尝试相比,比如,许多电影,我们要更加小心翼翼,运用更清醒的头脑去探索这一空间。只有过分简化的浮华辞藻才会宣布这个空间里是一片空白——它从未如此,这其中充满了下流而可悲的形象(有时他们同时具有这两种品质)。如果我们想真正地了解人类,如果我们想知道,当类似的考验再次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应该怎样保护我们的灵魂,甚至如果我们只想了解一个巨大的产业工厂里到底发生着什么,那么这些形象是不可或缺的。

特权囚犯是集中营里的少数,然而他们代表着幸存者中的大多数。事实上,即使不考虑艰苦的劳动,残酷的殴打,寒冷和疾病,即使对于最节俭的囚犯来说,食物配额也是绝对不足的——机体的生理储备在两三个月内就消耗殆尽。死于饥饿或死于因饥饿引起的疾病,是囚犯们通常的宿命。只有额外的食物才能避免这样的下场。获取额外的营养需要一份特权——或大,或小,或被赋予,或依靠征服,或凭借精明的头脑,或来自暴力的抢掠,合乎或不合乎规定——任何特权,只要能让一个人凌驾于普通囚犯之上。

那么,千万不要忘记,大多数幸存者的记忆,口头的或书面的,都始于与集中营现实的碰撞,还有,同时,兼任集中营职务的囚犯,一批新的、奇怪的敌人那无法预知、无法理解的侵扰。他们不会握住你的手,安慰你,教导你在集中营生活的诀窍,而是冲向你,用一种你听不懂的语言向你狂吼,痛打你的脸。他想驯服你,熄灭他早已失去但你却可能仍保有的尊严的火花。但如果这份尊严让你有所反抗,那么你必然惹了大麻烦。集中营里有着不成文的铁律,“zurüchschlagen”:敢于以牙还牙是一种不可容忍的罪过,尤其对于“新来的”,这种念头只能放在脑子里。对任何犯了这项罪过的人必须杀一儆百。其他兼职囚犯蜂拥而至,扑灭对秩序的威胁。他们会暴怒而巧妙地殴打“罪犯”,直到他驯服或死亡。特权,当然,捍卫和保护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