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幸存者的记忆和见证(第6/8页)
四、作见证和当知识分子
灾难见证具有普遍的教育作用,对于灾难见证,莱维一直意识到大屠杀幸存者维塞尔(Elie Wiesel)所说的那种“将经验转化为知识”的困难。莱维对大屠杀的冷静观察、平和叙述和低调语气使得他的灾难记忆被看成是见证作品中“最不惊扰、最不伤害,也最不追究责任的”。大屠杀幸存者让·埃默里(Jean Amery)就曾经批评过莱维作品中的这种冷静和不愤怒,指责他是一个对纳粹罪行的“宽恕者”。其实,读过莱维诗歌的人都能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缺乏激情的人,更不是一个被打了左脸又把右脸送上去的宽恕者。在写作《元素周期表》(1975)的时候,莱维就已经反驳了对他的这种误解。莱维提到了一个叫穆勒(Muller)的德国人,穆勒曾经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化学师,战后又与莱维有化学业务的往来,莱维说,穆勒“在我的书里看到一种对犹太教(愤怒)的克服,一种基督教的爱你的敌人的教诲,那是不对的”。
莱维散文作品中那种低调和理性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宽恕了大屠杀的加害者,这一点在《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中表现得更加清楚。在《知识分子在奥斯维辛》一章中,莱维反驳了埃默里对他是“宽恕者”的指责。他写道,“埃默里把我称为‘原谅者’。我既不把它当作侮辱,也不把它当作赞美,而是认为这个称呼并不准确。我并不倾向于原谅,我从不原谅当时的敌人,我觉得我也不会原谅这些敌人的效仿者,无论他们在阿尔及利亚、越南、苏联、智利、阿根廷、柬埔寨或南非,因为我知道没有人类的行为能弥补一次罪行;我要求伸张正义;但从我个人来说,我并没有能力去‘以牙还牙’”。(154—155)莱维这种非英雄主义但并不妥协的反抗伦理,与他考虑到犹太人无法逃跑,不责备他们不逃跑是一致的。
虽然莱维不宽恕施害者,但他并不愿意像埃默里和其他“愤恨者”那样生活,他认为,正是愤恨和仇恨造就了集中营世界的那种邪恶结构——我们与他们、自己人与敌人、人与非人,而要打破这样的邪恶世界结构,首先应该从自己先跳出仇恨做起。他承认自己不如埃默里那么勇于反抗,但他有自己的理由,“我从来不知道如何‘以牙还牙’,既非出于福音传道般的圣洁,也不是因为知识分子的高贵,而是由于内在固有的软弱无能……在面对一个人类的侵扰和挑衅时,我就失去了所有的勇气。自我记事以来,就从来没有‘拳来拳往’的经历”。(153—154)
也正是因为莱维的见证不是“拳来拳往”,它才具有一种特殊的理性和思考力量。它要传播的是充分了解极权罪恶的知识而不是对它的简单控诉。作见证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光有一些直接的受难经验是不够的,“最有力的材料便是幸存者们的回忆。但在这些回忆所激起的同情和愤慨之外,我们更应该用一种批判的眼光去审视它们。集中营并不总是一个良好的观察对象:在非人的条件下,囚犯们的观察是有限的,他们只能对生活环境构建一个笼统的印象……因为迫于每时每刻的威胁,他的眼睛总是固定在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上”。(序8—9)
现有的集中营回忆和见证其实并不是由那些最具有受害经验的底层受难者作出的,对其他极权统治的许多见证也是如此。底层受难者的观察能力往往在苦难折磨和缺乏理解中消磨殆尽。实际情况是,集中营的历史几乎完全是由像莱维那样的“特殊囚犯”书写的,那些最有资格作见证的,其实都已经死掉了,莱维对此怀有罪过感。那些属于“特权阶级”的囚犯,他们的身份会影响其证词的质量,他们可以通过更好的角度去观察集中营,但是“特权也多多少少影响了他们观点”。更有那些因为曾经属于“特权阶级”而根本不愿意作证的,“为集中营当局服务而换取特权的人们,根本不会作证,出于明显的原因,他们的证词要么不完整,要么就是歪曲事实或完全虚假的”。(序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