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们都死了(第6/7页)

西太后利用义和团掀起文化大乱命的闹剧。这场闹剧,惹来了文化的挑战与浩劫,洋人的船坚炮利文化,形成了新的挑战,更证实了中国文化与国力的脆弱;另一方面,中国本土的乡土低层文化的猖獗与盲动,造成了新的浩劫,也更证实了中国文化与国力的脆弱。按照中国的经典文化,两国交兵,是“不戮行人”、“不斩来使’的,但是,当本土的乡土低层文化蹿升到无法控制的时候,自外国的公使以下,就都卧尸街头了。

西太后本人的文化水平是低层的,她的权势蹿升到高层,文化水平却没蹿升上去,结果由她点头肯定义和团、由她带头纵容义和团,就上下衔接,串联成腾笑古今中外的文化大乱命。在这种动乱里,不但中国的农民被杀了,外国的使节被杀了,中国在朝头脑清楚的大臣被杀了,民间在野的许许多多的志士仁人也都被杀了。中国各地人头落地,不止北京城;北京城各地人头落地,不止通衢大道。在闾巷小街里,也不断传出不同的惨剧。西砖胡同的法源寺那边,就传出这么一个。

一天傍晚,几十个义和团分子追杀一个黑袍大汉。大汉已经负了伤,他闪进法源寺,庙门也就关起。义和团们赶到,他们不尊重什么庙堂,费了一阵工夫,强行打开了庙门,推开和尚们冲进去,只见那黑袍大汉正伏在大雄宝殿的石阶上。他们冲上去,乱刀齐下,砍死黑袍大汉,然后呼啸而去。黑衣大汉是谁,义和团为什么追杀他,真相不明。

但是,后续的说法也冒出来了。据事后法源寺附近的人透露,那个黑衣大汉,听说不是别人,就是大刀王五,但义和团为什么追杀他,真相仍不明。

直到十三年后,一个来自南方的行脚僧——“八指头陀”住在法源寺,在问及当年当家和尚佘法师的下落时,由于八指头陀出家时,曾经“燃二指供佛”,自烧指头的牺牲精神南北驰名,大家佩服他、相信他,才在当年法源寺目击和尚的口里,得到真相。原来自从谭嗣同的灵柩移到法源寺后,佘法师就把普净“赶走”了,他不要普净再和他一样地当和尚。普净走后,佘法师自己也行踪神秘起来了,听说他参加了援救光绪皇帝的行动。这一行动,是谭嗣同死前嘱托大刀王五代为执行的。由于清朝政府保护得严密,行动失败了,但佘法师跟镖局里的人物,仍旧保持联系。两年后,义和团在北京大串联,闹得天翻地覆,听说大刀王五想浑水摸鱼,摸出光绪皇帝,重新完成对死友谭嗣同的嘱托。可是,不知怎么惹来义和团对他的追杀。王五逃到庙里,佘法师一边叫和尚们聚在大门前与义和团尽量拖时间,一边单独跟王五在一块儿。后来大门前和尚拦不住,义和团一拥而入在大雄宝殿前,砍死了黑袍大汉。义和团走后,大家才发现,穿黑袍被砍死的,竟是佘法师!而王五呢,早被换成了和尚衣服,奄奄一息。大家极力抢救,可是,没用了,三个小时后,王五也死了。王五死前只断续留了一句话:“我错怪了佘法师三十多年。如果可能,愿和他埋在一起。”佘法师和王五神秘的关系,大家都不清楚,只听说王五一直看不起佘法师,说他是孬种。但是,看到佘法师穿着黑袍装成受伤的王五,以自己一死来救王五那一幕,大家才恍然大悟。他们死后,庙里不敢声张,偷偷买了两口棺材,埋在广渠门里广东义园的袁崇焕坟后面。当时为了搞清楚,大家搜查了黑袍的口袋,发现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首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下面注明诗是谭嗣同先生“狱中题壁”之作。大家研究了一阵子,无法彻底理解,就作罢了。八指头陀也是诗人,他夜里点着蜡烛,在古庙中研究这首诗,恍然若有所悟。他对前三句都能理解:“望门投止思张俭”是写后汉张俭被政府缉捕时,他亡命遁走,因为他有名望,大家都佩服他、都掩护他,害得许多人家都因掩护他而受连累。谭嗣同用这个典,表示不愿连累人,所以不愿逃走。第二句“忍死须臾待杜根”是写后汉杜根在皇帝年长后,上书劝太后归政,太后下令把他装在袋子里摔死,幸亏执行的人暗动手脚,使他虽受伤但得以装死逃生。谭嗣同用这个典,表示未能就太后归政皇帝上,有所成就,但忍死一时,目的也别有所待。第三句“我自横刀向天笑”是写他已视死如归,从容殉道。八指头陀惊叹着,他心里想:“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慷慨与从容是两种不同的高层次处事态度、赴难态度、牺牲态度。慷慨的表现,有一股很强烈的激情,或两目圆睁、或破口大骂、或意气纵横、或义形于色。以慷慨态度准备处事、赴难、牺牲的人,他们在内心里,有十足的正义的理由,但在外表上,却是感情的,并且是强烈的激情形式的,用人比喻,这叫“方孝孺式”。明朝的方孝孺反对明成祖篡位,明成祖说这是我们家的事,先生你不要管,你只替我们写诏书就好了。可是方孝孺连哭带骂,说要杀便杀,诏书我是不写的。明成祖说你不怕死,但杀起来不止杀你一个,要诛九族的。方孝孺说就是杀我十族,我也不怕。明成祖说,好,就杀你十族。照中国传统算法,九族是在直系方面,上下各杀四代,就是从罪人的高祖、曾祖、祖父、父亲,直杀到自己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另在旁系方面,还要横杀到三从兄弟(母族和妻族)。但并没有所谓第十族。方孝孺说杀他十族也不在乎,明成祖就要发明个十族出来,于是把朋友和学生,也都算进去。为了增加某种效果,明成祖抓来一个就给方孝孺看一个,方孝孺毫不一顾,最后统计,一共杀了八百七十三个。方孝孺自己也慷慨成仁。中国人说“慷慨成仁易”,因为慷慨成仁时,都在事件的高潮点上,在高潮点上的人,是情绪最冲动的、最激情的,这时候的当事人,常常心一横,可以做出许许多多大勇和大牺牲的伟大行动,而不会冷静顾虑到别的利害与困难,也不会有恐惧、伤心、痛苦、孤寂等使人沮丧、软弱的情绪。事实上,在高潮点上不久,当事人也就“成仁”了,死得没有破绽、没有拖拖拉拉,很干脆。所以说,慷慨成仁是比较容易的。正因为慷慨成仁比较容易,所以,没有人相信:不给当事人慷慨成仁的机会,也许结果可能不同。于是千方百计在狱中软化他,使他屈服,但是有人却仍不屈服。像文天祥,就是最伟大的范例。不过,比对起“方孝孺式”来,这种“文天祥式”却是更高境界的。多年的牢狱生活,那种牢,不是靠很强烈的激情才能坐的,而是靠一种平静的从容态度,而文天祥却正好表现了这一态度。最后他终于换得了你敌人来杀我。在菜市口,他神色自若,走到法场,从容而死……谭嗣同这首诗的第三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写得太好了、太好了,尤其好在这一“笑”字上。这一“笑”字,写尽了他的从容态度,但笑是一种激情也有点慷慨的成分。所以,谭嗣同之死,既有“慷慨成仁”之易、又有“从容就义”之难,难易双修,真是诗如其人、人如其诗,视死如归,从容殉道。但是第四句“去留肝胆两昆仑”指什么呢?这就费解了。